“宣城變樣蹲雞距,諸葛各家將鼠須。一束喜從公處得,千金求賈市中無。漫沒墨客摹科鬥,勝與朱門飽蠹魚。愧我初無草《玄》手,不將閑寫吏文書?”
此詩前二聯押七虞,後二韻押六魚;所謂雙出雙入者,轆轤韻也。蘇軾《題南康寺重湖軒》曰:
“八月渡重湖,蕭條萬象疏——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岷峨千萬裏,投老將歸無?”
此詩以魚虞二韻相同而押,所謂一進一退也。《清波雜誌》謂東坡自跋律詩可用兩韻而引李誠之《送唐子方》兩押“山”、“難”字為證。不知誠之所用者進退格耳。《湘素雜記》謂鄭穀進退格兩韻押某韻,兩韻又押某韻,如先押十四寒兩韻,再押十五刪兩韻也。然此體是雙出雙入,而非一進一退。又元人律詩多用進退格者。如元好問《望王李歸程》乃“虞”韻中聯用“徐”字;《寄楊飛卿》乃“冬”韻,中聯用“蟲”字;《華不注山》乃“刪”韻,末聯用“塞”字;虞集《還鄉》乃“支”韻,末聯用“如”字;薩都刺五言如《寄石氏瞻之》用“庚”“青”,七言如《酌桂芳庭》之用“青”“蒸”,五言《寄王禦史》乃“真”韻,而首聯用“垠”,七言《病中夜坐》乃“文”韻,而末聯用“喧”;又如楊廉夫《益府白兔》用“寒”“刪”,《出都》其二用“支”“微”,《喬夫人鼓琴》用“庚”“青”,皆進退格也。轆轤、進退諸格終須就可通之韻通之,否亦不可濫用。通韻昔本無規則,自此諸格成,而詩律乃愈析愈細,愈變愈奇。詩家之欲藝術化律詩之體,蓋無孔不入矣。
第五章作用
戲曲詩(Dramatic)中國無之。敘事詩(Epic)僅有且無如西人之工者。抒情詩(Lyric)則我與西人,伯仲之間焉。如敘焦仲卿夫婦之事,蓋非古詩莫處。故古詩敘事之體也。至於抒情,斯唯律詩。厥理有四。請述之。
第一節短練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短練也。比事興物,側托旁烘,“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斯為上品。蓋熱烈之情感,不能持久,久剛未有不變冷者。形之文詞其理亦然。《三百篇》風雅之什多不過章十四句,少則八句;八句者什六七焉。古詩謠中恬淡如《擊壤歌》,莊雅如《卿雲歌》《玉牒辭》,悲楚如杞梁殖妻《琴歌》《易水歌》《箜篌引》(“公無渡河”),《悲歌》(“悲歌可以當泣”);曠達如《大人先生歌》;寫情如《北方有佳人》;寫景如;《敕勒歌》,皆不過落落數語耳,然終為千古絕調。孔穎達孔穎達(574—648),字衝遠,冀州衡水(今屬河北)人。孔安之子,孔子三十二代孫。唐朝經學家。曾奉唐太宗命編纂《五經正義》,融合南北經學家的見解,是集魏晉南北朝以來經學大成的著作。曰:“真言寫誌,不必殷情。”夫豈惟不必?是殷情不得,殷情徒損其言之價值耳。蓋情則如是之多,鋪延之以增其長度則密度減,縮之以損其長度則密度增。抒情之詩旨在言情,非為眩耀邊幅,故寧略其詞以濃其情。律詩之體製章才八句,七言不過五十六字,五言僅四十字耳。古詩嫌其長。絕句病其短;惟此適中,抒情之妙具也。
第二節緊湊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緊湊也。既能短練,自易緊湊。王漁洋說,詩要洗刷得盡,拖泥帶水,便令人厭觀。邊幅有限,則不容不字字精華,榛蕪盡芟。繁詞則易膚泛,膚泛則氣勢平緩,平緩之作,徒引人入睡,焉足以言感人哉?藝術之所以異於非藝術,隻在其能以最經濟的方便,表現最多量的情感,此之謂也。何以知律詩之體裁之具有緊湊之質哉?此當取排偶句——律詩之特點——考察之。凡排偶之句總宜屏棄虛字,而以名、動、形容、狀等詞構之。蓋虛字無意義,何以屬對?實字則易於駢物比事矣。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萬頃煙波鷗世界,九秋風露鶴精神。”
“亂山孤店雁聲晚,一馬二童溪路秋。”
這些都是最能代表律詩的句法;在律詩中要占十之八九。其餘像下例的這類句法,究竟少見:
“求之流得豈易得?行矣關山方獨吟!”
“君特未知其趣耳,我今時複一中之。”
“大冠長劍已焉哉,短褐禿巾歸去來!”
“我本疏頑固當爾,子猶淪落況其餘?”
“溫純如此豈複見?報施言之尤可疑。”
“倦客再遊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
宋人一味想翻新出奇,別開蹊徑,所以創出這種非驢非馬的句格。說他是詩,他“之乎也者”地湊合一堆,嚐來了無詩味;說他是文,他又對仗聲響,儼然不差。還有人想用虛字想迫了,便將帶虛字的人名嵌進句子裏;這樣把虛字當了實字,便容易駕馭得多了。例如:
“前身自是盧行者,後學妄呼韓退之。”
“牧之宏放見文字,白也風流餘酒樽。”
兩聯便是。然就此也可見律句裏運用虛字是極不自然的。律詩裏一個字要當幾個字用,所以隻字半詞都是珍貴的,那可容人“之乎也者”地浪費邊幀呢?律句裏如上舉“金蟾……”一聯本雲:“金蟾齧鎖雖固而燒香猶得入其內,井水雖深而玉虎亦能牽絲而汲回之。”是本有虛字甚多,不過作者欲其辭密而意深,乃故將虛字刪掉。不然不值錢的虛字誰還不會用呢?如今有人反故避實字。強湊虛字以成句;在他們以為勾心鬥角,自喜新奇,我卻說是嗜痂轉丸,“拂人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