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詩往往一首中包括無數的意思。古詩敘事之作,性質本殊,無論矣。絕句限於字數往往不能不就一事說一事,就一感說一感。律詩則不然。發念雖一,而抽緒多端。作者每一動念,其所寄概者輒蟬聯珠貫,凡吊吉,傷時,感年,歎遇,思親,懷土,千頭萬緒,莫不續起。例如,老杜之《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讚》末節雲:
“時危兵革黃塵裏,日短江湖白發前——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
此真所謂“對此茫茫,百感交集”者也。他如杜之《閣夜》《黃草》《野望》《愁》,皆此之類也。李商隱詠史詩竟有一句說一事者,則亦緊湊之一種也。例如,《南朝》《隋宮》《隋師東》諸作便是。蓋白描直敘便詞繁而猶晦,用典正能免此病。是以律詩之用典乃謀緊湊之最妙法門耳,烏可厚非哉?請觀義山之《隋師東》乃益喻:
“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鬥心!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能須巢阿閣,豈假鴟鴞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雲深!”
劉勰曰:“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此之謂也。
第三節整齊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整齊也。律詩之整齊之質於其組織、音節中兼見之。此均齊之組織,美學家謂之節奏(Rhythm)(斯賓塞謂複現Repetition的原理是節奏的基礎。參閱《詩的音節的研究》)。
法人基耀(Guyau)於其《現代之美學問題》(Les probemes de Les thé tique Contemporaine) 裏講道:“理想的詩(專指其聲律講)可以釋為一切情感的思想所必造的形體。”感情之起,實賴節奏有以激蕩之。他由接濟“心體機關”(PsychoPhysical Organism)的震動以刺戟情感使現於感覺。故雖至原始的藝術,隻要他具有節奏之一質,便能感人。然情感有時達於烈度至不可禁。至此情感竟成神精之苦累。均齊之藝術納之以就矩範,以挫其暴氣,磨其棱角,齊其節奏,然後始急而中度,流而不滯,快感油然生矣。華茨活士(Wordsworth)曰:“驚變是腦筋的一個非常僅見之情勢……若有一中節之物的同在……自不能不收調劑與節製情感之偉效。”因此悲劇入詩,不獨較散文為可耐,且能發生快感焉(參閱Alden:lntroduction to poetry)。蓋始則激之使急,以高其度,繼又節之使和,以延其時,藝術之功用,於斯備矣。律詩言情擄怨,從無發揚蹈厲之氣而一唱三歎,獨饒深致。蓋以杜甫、陸遊、元好問諸家每多此境。
第四節精嚴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精嚴也。精嚴之質與整齊有密切關係。藝術之格律不妨精嚴,精嚴則藝術之價值愈高。美原是抽象的感覺,必須一種工具——便是藝術——才能表現出來。工具越精密,那美便越表現得明顯而且徹盡。詩之有藉於格律音節,如同繪畫之藉於形色線。一方麵形色線或格律音節雖然似能礙窒繪畫或詩的美的充分之表現。其實他方麵這些礙窒適以規範而玉成其美之表現。這個道理可以用席勒的遊戲衝動說解明之。人的精力除消費於物質生活的營求之外,還有餘裕。要求生活的絕對的豐贍,這個餘裕不得不予以發泄;其發泄的結果便是遊戲與藝術。可見遊戲、藝術同一泉源,亦可說是一而二,二而一——下棋打球不能離規則,猶之作詩不能廢格律。格律越嚴,藝術越有趣味。歐陽修說韓愈“得窄韻則不算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又把用韻比作馭車,用窄韻便是“水曲蟻封,疾徐中節,而不稍蹉跌……”我說詩家作律詩,馳驟於律林法網之中,而益發意酣興熱,正同韓信囊沙背水,鄧文縋兵入蜀一般的伎倆。白理(Bliss perry)說得好:“差不多沒有詩人承認他們真正受縛於篇律。他們喜歡帶著腳鐐跳舞,並且要帶著別個詩人的鐐跳。”可知格律是藝術必須的條件。實在藝術自身便是格律。精縝的格律便是精縝的藝術。故曰律詩的價值即在其格律也。然則格律精嚴何以適於抒情哉?蓋熱烈的情感的赤裸之表現,每引起醜感。莎士比亞之名劇中,每到悲慘至極處,便用韻語以殺之。葛德作《Faust》時也發明了這點,曾於其致席勒的信裏說過了的。韓愈《元和聖德詩》敘劉辟被擒,全家就戮的情景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