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一年,我寫了一篇隨筆《城裏的樹》,對城裏人不但不愛護自己的樹,還把鄉村大樹移進城裏的做法深感不滿。當然寫過便放下了。不想前年去部隊采訪,卻與此文“邂逅”:一位曾與我同在機關工作的少將告訴對我說,你知道嗎,那一年胡主任看了你寫的《城裏的樹》,馬上打電話把我叫去(他當時是管理處長),他說,你看看,作家都寫文章批評我們了,說我們不愛惜樹,你們還不趕快改正?
我知道胡主任說的是這段文字: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樹,是香樟。它的腳下不知何時被人們抹上了水泥,可能是為了平整路麵。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腳底下,緊貼著樹幹,一點空隙也不給它留,好像它是根電杆。每次我從那裏過,都感到呼吸困難,很想拿把鎬頭把它腳下的水泥鑿開,讓它腳下的泥土能見到陽光,能吸收水分。不過讓我欽佩的是,這棵香樟樹竟然沒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綠在路上。也許它知道它是那條路上唯一的樹,責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內疚不安,我幫不了它,卻享受著它的綠陰。
讓我意外的是,這位胡主任從來不是個細膩柔情的人,作為一位曾經駐守西藏邊關幾十年的軍人,他剛硬甚至有些粗暴。但卻被這麼一篇小小的文章打動。這位當年的管理處長接了指示,立即派人去找到那棵樹,把那樹下的水泥鑿開,給它以通暢的呼吸和雨露。而我因為搬出了大院,沒再去關注這棵樹。時隔多年聽到這個故事,心裏半是欣慰半是驚異。原來這篇小文章,竟救了一棵樹。
同樣發生在我們政治部的,還有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大約四年前,我寫了一篇《會議合影》,初衷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目的,隻是對時下所有會議都要合影這樣一個做法感到不滿,覺得它既勞民傷財又毫無意義。在文章裏我對此事冷嘲熱諷一番,而且主要衝著那些“大人物”。文章發出後被我們政治部吳主任看到了,讓我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惱,反而很欣賞。也許他雖貴為將軍,也與我有同樣體會?據傳他經常向人推薦這篇隨筆,包括向他的上司推薦。
三年之後他調走了,我們機關全體歡送他,照例要合影。我依然躲了沒去,相信他不會怪罪我。當大家站到架子上等更大的領導來合影時,吳主任笑說,你們先下來吧,站在上麵又累又曬,裘山山早就替你們發過牢騷了。
有同事把這事告訴我,我很開心。隻有千把字的小文又發揮作用了。雖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它替很多人說了心裏話。敢於說出不滿,也許是改變不滿的開始。
但有些讀者與我作品之間的故事,不但不能讓我欣慰,反會讓我緊張不安。比如一位男青年因讀了我的《穿過那篇樹林》而決定和一個不漂亮的女孩子結婚(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個醜姑娘),一個女孩子看了我的《拉薩童話》而決定去盲童學校做誌願者,一位軍校生因為看了《我在天堂等你》而選擇進藏,等等。我怕他們在作出決定後後悔,在遇到挫折後後悔,或者現實讓他們失望他們卻無力回頭。每每這種時候我就捫心自問,在寫這些作品時,是否真誠?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部每一篇作品,都是以誠懇之態度寫出。遂心安。
我知道,每一位作家都能說出很多自己的作品與讀者之間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感受。在我,每每得知有人因為我的作品感動落淚,或者受到啟發,或者開懷大笑時,我都會在感受到文字的神奇的同時,更加敬畏文字,或者說,更加謹慎地對待文字。
如今,網絡的普及、QQ、論壇、短信以及微博的興盛,讓文字的表達變得越來越普及了。隻要認識個三兩千字,都可以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和看法,並借助媒體平台傳播開來,或者與人溝通。文字不再是少數人的表達工具。這時你會發現,不管寫作者是專業人士還是非專業人士,能真正被人們喜愛乃至能四下裏流傳的,依然是那些真誠的文字。
於是,我再次告誡自己,永遠都不要肆意揮霍你認識的那些字,永遠都不要隨意處置你熟悉的那些字,永遠都先讓文字從心裏過一遍,再問世。
2012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