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一一》裏,吳念真飾演的“NJ”遇到了一個早些年的戀人,我確信我也在《這些人,那些事》中遇到了她,應該是《情書》中的“她”。不隻是她,還有此影片中的弟弟,應該也是《遺書》中的弟弟。
曾經被人戲稱為“吳金馬”的吳念真,五次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編劇。自然,他的劇本裏滿是他自己的氣息。所以,多數看過楊德昌《一一》或侯孝賢電影《戀戀風塵》的人,都有一種莫名的“吳念真”情結。其實,這種情結是一種“中年情懷”,一切堅硬的事物過了三十歲便開始融化。那些激情隨著時間慢慢消蝕,多數夢想都擠壓在時間的儲藏盒裏,成為失效的藥丸。
吳念真有悲憫情懷,這緣自他幼年時的苦難史。那種植入身體的記憶像一味沾滿了蚯蚓腥味的藥引子,每一次生病或者傷懷時,都會自然而然地從內心裏躍出。
我喜歡吳念真認識的這些人,不論是幼小時的鄰居,兵營時的戰友,以及年長以後的人事。這些人,分別活在他的記憶裏,或者一封信裏,或者一張舊照片裏,又或是活在家鄉的某塊稻田裏,某棵樹下。隻要是吳念真路過那裏,翻開那些書信,便會打開自己的過往。
那些事,分別活在吳念真身邊的人的口述裏。吳念真從小學的時候開始代人寫信。那些家長裏短的事情,以別人口述梗概而要他來豐潤,這不正是一個作家的基礎訓練。我相信,自從他成功地給人代寫第一封信開始,他已經注定是一個作家。寫作,難道不就是將一個人飽含著苦痛的秘密一點點攤開,加結糖分,中和那人世間的灰暗,照亮別人和自己。
吳念真是一個有磁場的人,他畏懼自己有過的一切機緣。在《這些人,那些事》的序言裏,他寫了四個算命的人對他人生的預測,那種將生命中未知的領域交給一個陌生人來排序的信任,其實是對未知生活的畏懼。想借著別人的提醒,來避開不必要的沉重。
他果然不是一個被恩寵過的孩子,幼小時的記憶是貧窮和尷尬。在《隻想和你接近》中,給受傷的父親剪完指甲後,作為獎勵,父親領他看的電影竟然在他的腦子裏儲存了二十年。而電影《戀戀風塵》中,醉酒後的父親給“阿遠”的那塊手表,也是對吳念真自己生活的抄襲。《心意》裏寫到的那支“俾斯麥”牌的鋼筆,就是父親醉酒後仍然沒忘記買給他的禮物。
村莊裏的人真的很多,讓我們大出意外的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讚美吳念真有寫作才華的,竟然是將吳念真父親抓去派出所的警察。這個駐在他們村子裏的警察很胖,當時吳念真的父親熱愛賭錢,賭得昏天暗地,不顧家裏。吳念真將此事寫到了日記裏,被老師看到,老師建議吳念真寫一封信來舉報自己的父親。可以想象吳念真寫這封信的情景,我想到了張愛玲被關在一間黑屋子裏用英文寫信給報館,罵自己的父親的情景。寫信的結果,除了換來信的暴光率(村子裏大多數人來都來參觀這封舉報信)以外,還被惱羞成怒的父親吊起來打了一頓。而關於這個警察的模樣,吳念真寫到了電影《多桑》的劇本裏。直到多年以後,吳念真出名,那警察還記著他。
這些人還有很多,整天嘻嘻哈哈從不調皮搗蛋的傻子阿榮,最後卻成了搶劫犯;給弟弟買大一號衣服的阿旺;背九九乘法表的老鼠仔;做過妓女,偷偷來求吳念真給她的哥哥寫信借錢的阿英;幫著吳念真和戰友小包證明清白的店鋪女孩阿媛;隻是孤獨得厲害在深夜抱了一個女孩便被當作未遂犯抓到監獄裏的“強奸未遂犯”……
這些普通的人,或溫暖,或滯重,或憂傷,或單純。卻一個個泛著塵世的體溫,讓我們在合上書本的瞬間,濕潤眼睛。有一個讀者在讚美吳念真的時候,說,我最討厭煽情,可是,我卻在讀吳念真的時候淚流滿麵。
越是簡單內斂的感情,越容易產生共鳴。這冊《這些人,那些事》像極了一曲舒緩又溫暖的鋼琴曲,中間有轉折的音符,將我們共同的記憶打開。翻開這些日常的人和事,我覺得像進入了一個儲滿秘密的地下室。而吳念真是配鑰匙的那個人。
《這些人,那些事》,吳念真著,譯林出版社2011年9月第一版,定價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