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勇敢的人死於傷心(3)(1 / 1)

從事文藝的確能幫助他們“刷存在感”,但即便是聖西尼,在流亡的處境中也不得不屈從於生活的殘酷壓力。更大的恐懼源於寫作這一職業本身。B在詩集裏讀到了居伊·羅塞的詩,那是法國的一位二流詩人,在年法國淪陷後失蹤,沒有誰知道他的下落,朋友們遍尋不著,簽證下來後就都忙著去美國了,“個個忙於找個安全的地方”。正如明末士人好說宋末光景,那一代法國遺民文人的境遇,在智利的流亡文人看來,處處預警他們的命運;讀一個被人忘卻的人的作品,作為同行的你怎能不心有戚戚:焉知自己的作品會不會也有淪為“遺作”的一天?不論羅塞是否善終,他究竟都被人忘卻了。在另一篇小說裏,波拉尼奧更是虛構了一位名叫勒普蘭斯的三流法國詩人,他在淪陷期搭救了一些比自己優秀的作家,換來了繼續書寫蹩腳詩歌的名譽資本。

作家必須要出版,靠市場的力量來證明創作的價值,而流亡的環境一方麵增加了出版的難度,另一方麵增加了作家對“泯然眾人”的恐懼。波拉尼奧雖然從歲才開始出版作品,但他對這種困境一定早有體會。物傷其類的感覺貫穿於所有這些小說之中,有時體現為思念(《恩裏克·馬丁》),有時體現為感激(《戈麥斯帕拉西奧》),有時隻是天涯淪落人之間泛泛的同情(《毛毛蟲》),有人死去,有人消失,有人依然在為理想掙紮著寫作,波拉尼奧從不描寫他們內心的痛苦,他收筆總是很急,鏡頭總是在睹文思人、觸景傷情的一刻匆匆轉換。

如若聶魯達那種狂傲是對困苦的有意回避,無足可觀,真正高致的文人境界又當如何?我想,那必如王靜安所說“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必須深品人生況味而不得失縈懷。波拉尼奧在末篇《邀舞卡》中自問自答:“我這一代智利人是勇士嗎?是的,是勇士”,沉抑了一整本書之後,讀到這句話感覺很突然,細想之卻也不為過。相對於聶魯達的全然不入,那些籍籍無名的流亡者入人生入得太深,深到杯酒相對默默無言,深到死於純粹的厭世和傷心,像那位詩人恩裏克·馬丁一樣,死時留下一串無人能索解的數字秘符,而無一句怨天尤人之語。死於傷心,在波拉尼奧看來遠遠高於死於政治暴力,或死於那些有塑像效果的壯懷激烈。就這個意義而言,他們可算是勇士。

十四篇文字,波拉尼奧完成了起跳前的下蹲——他用這本消散的、惆悵的、寂寥的書給更具野心的作品清理出場地。每一個故事抵達結尾,我們會發現,注意力已被作家帶離了出發地很遠很遠,幾乎回不去了,我們就這樣被他拋在了半路,落入了與劇中人相仿的四顧茫然的境遇裏,我們被迫去他的下一本書《荒野偵探》裏尋找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