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普通人的病與痛(4)(1 / 1)

讓她知道真相,然後絕望頹然地坐在土炕上繼續哭泣?我說:“姥姥,也沒準外國人發明這藥了,我回北京打聽打聽,你現在好好吃現在的藥。”姥姥眼睛裏閃出一點光亮,“真沒準有,外國人啥都能造出來。”回到北京,我找不到這種藥,有一段時間甚至不敢給姥姥打電話。大概她內心雖然期望,但其實也是知道真相的,所以也並沒有讓人打來電話追問這件事。我曾想象過一個人突然要學著接受自己不能再正常行走和生活,所需要經曆的內心痛苦,但再切身的想象,也肯定不及身在其中者的萬分之一。母親和我講過,從醫院回到家裏那段時間,姥姥常常摔在地上,因為她下地時仍以為自己手腳利索,可以自由行動,她以為她的腿已經邁出去了,而實際上並沒有。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的跌落之後,摔倒的疼痛和屈辱終於壓倒了那個完好的自我意識,她漸漸習慣了半身不遂的身體,也開始使用拐杖的輔助。

家裏人為此難過,但人人心裏也都暗自覺得,姥姥已經六十幾歲,是老人了,在經曆過中年守寡、獨立給三個兒子娶上媳婦的苦難日子之後,遭遇病痛,內心雖留有歲月磨礪過的堅強,但隻要她心裏願意對疾病屈服,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我知道,這堅強是用血與汗凝固而成的老繭武裝起來的,它可以幫助姥姥抵抗現在的苦痛,可這堅強本身,又是何等讓人揪心啊。無論如何,和所有遭受長久病痛的人一樣,她漸漸接受了自己的情況,至少在旁人眼裏是這樣的。第二年春節,我再去看望她,姥姥已經不再問我要靈丹妙藥了,她會跟我說我拎去的牛奶、罐頭哪個更好吃,問我女朋友怎麼樣。她穿著棉衣棉褲,坐在炕中央,因為左邊身體不能動,她在炕上半趴著,總是挨著炕那麵的衣服更髒一些。姥姥的眼角有些眼屎,我想給她擦去。她說不用了,一會兒還得睡,睡睡醒醒的,擦它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