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及利亞標誌著一段雜糅的記憶,糅合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中深味貧寒的孩提時代,以及後來,與阿拉伯人和其他族裔人群之間愈行愈深的隔閡。早年的眷戀與後來的流亡並存,到了阿爾及利亞危機期間,深重的流亡感更讓他抑製不住對家園的眷戀。他在書中寫道:“他每一回離開巴黎去非洲都是一次節日,他的心靈敞開,心滿意足,他剛剛完成了一次優雅的逃離,他一想到警衛們的臉就會發笑。”“雅克”分明就是阿爾貝自己。
所有這些都是緊緊圍繞著“孤獨”形成的張力。即使是中篇小說《墮落》裏的克拉芒斯——他或許是加繆所有作品中最無可救藥的一個主人公兼自厭症患者——也曾自陳,“甚至可以說,今天周日一座體育場裏逼近高潮的足球賽,以及我以無比的熱情喜愛的戲劇,是這個令我感到無辜的世界上僅有的兩個場所。”在“無辜的世界”,“僅有的場所”,“即將失去”的感覺也在噴薄欲出。自覺要下地獄的克拉芒斯,竟也和加繆本人一樣,能從運動員、演員身上找到存在的質感。
與之相反的是巴黎的主流知識分子界,那些人的思維中有著太多的成見,寧可拿著一本沒有讀完的《存在與虛無》誇誇其談,也不願謙遜地麵對一個自己所不了解的問題。在巴黎,加繆首先感受到了出身上的弱勢:他沒有進過哪一所巴黎精英學校,而是阿爾及爾本地中學的一名獲獎學金的學生,並在當地報名讀的大學。而薩特、阿隆、梅洛·龐蒂、保爾·尼讚這些人一律出身於像巴黎高師這樣的精英學府;其次是體質的先天不足,加繆因肺結核而無法參加教師資格考試,而這門考試幾乎是躋身法國知識分子群體的必由之路。最終,托了第三共和國的義務教育製度之福,加繆才得以晉身巴黎主流社會,當年他的諾貝爾獎受獎演說出版時,他將它題獻給了自己的中學老師:路易·熱爾曼先生。
從年來到巴黎之後,加繆就沒有停止過對這裏的抱怨。法國是淪陷了,一片悲涼之中,那些拿著高等教育文憑的家夥還在騷擾他厭煩的神經。在給阿爾及爾的好友加林多修士的信中,加繆寫道:“這裏很有意思,我看到一堆一堆的人,‘一大半是些偽大人物’,但是,我把我的私人世界帶到了他們中間。我從不把自己最核心的部分顯露出來——這樣我會有一種詭異的力量感。”物以類聚,跟他混得好的大多是些運動員、戲劇演員、歌人和舞者,社會背景也都比較次,而一談起知識界他就沒好氣,“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在知識分子圈子裏我總覺得要為點什麼事道歉。”巴黎的哲學圈也一直不歡迎這個總是“把私人世界帶到他們中間”的人,集體冷落他,抨擊他的幼稚,稱之為“麵向中學生的哲學家”,那些割不斷的故鄉情愫讓這個外鄉人脆弱敏感,拒絕直麵冷戰政治的殘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