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齊景公美其國,嘉其樂,雲:“使古而無死,何若?”晏子曰:“上帝以人之歿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讀書讀到這段,我意識到,腦中那顆隱隱作痛的子彈始終沒有被拔去。晏子的回答如同我們所熟悉的一切說教一樣,無力而蒼白。“使古而無死”這個問題,遠比晏子所回答的要遠大,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幾乎在死亡所投下的長長的陰影之下。這個故事是我在一本漢代的說教味甚重的書裏讀到的。那時候的人為了尋求不死之術做了很多努力。“美其國,嘉其樂”,那些追逐不死的人一定都是幸福的人吧?整天勞作不息的人怎麼會願意這苦累的生命永不停止?秦始皇尋不死藥,那他一定是幸福的。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嘲笑這種愚蠢的做法的呢?大概是隨著我們開始習慣死亡而開始的。我見過好幾種類似這樣的說法,“永生不是祝福,乃是詛咒”。勒古因的一個故事裏寫一個島上的人,有些人是永生者,但他們被賜予了無限的生命卻沒有永遠的青春,這樣他們在周圍的人都死後繼續活著,直到變成動物般的生物,到最後變成地下的煤炭和鑽石,但是依然擁有無盡的生命。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人類開始不那麼為死亡擔心,我沒有係統地研究過這個問題,不過我認為宗教起了莫大的作用,比如基督教和佛教都給了人們巨大的寬慰,以巨大的努力蓋住了人直麵死亡的無力,而這種無力的憂傷在更早的文學作品裏隨處可見。吉爾伽美什不願意就此逝去,但是他千辛萬苦找到的不死藥卻被蛇吞去,留下的隻有無盡的哀痛。
These men know the pathos of life, and mortal things touch their hearts.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好幾個人問願意怎麼死去的時候,都說,願意在最完美的時候突然死去。很多人寧願接受各種天災,也不願意看到自己變成那種衰老成癡呆的樣子。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說法是一個女人給的,她理想的死法是在歲的時候被為她爭風吃醋的男子從背後一槍打死。歲時尚有人為她爭風吃醋可謂風光無限,從背後一槍打死既無恐懼亦無痛苦。
不,蒙田說不,倘若我們必須要死,那不如我們老而死去。蒙田說,誰的生命點點滴滴逝去,那對他來說是一種祝福,因為他最後失去的隻是一半甚至隻是四分之一個生命。
蒙田是我所讀過的最富生命感的作者之一,他在最後一篇隨筆裏清晰地描述著他的生命和他的病痛,他清楚地知道在折磨他的腎結石之中,生命所賜給他的依然是無限的快樂和幸福。蒙田的隨筆從死亡開始,到最後卻以生命結束。他因他最愛的摯友死去而開始動筆,他早年的作品題目是,學哲學就是學習如何去死,我們的感情延續到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