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笑的性質發生了改變。作為我媽的親人,我們隻好禮貌性地賠著笑。老大哥繼續笑著,他已經被自己搞得十分的惱火,幾乎要掐自己的大腿來阻止自己的笑聲,可是越是這樣,笑聲就越難止住。我媽、我、小晶於是就不笑了,我們幾乎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這位老大哥。最後,我送他出門的時候,我注意到,老大哥已經羞愧難當。——我媽的病確實幽默了一些。
幾天以後,我媽出院,住進了我家。我和小晶第一次帶我媽去遼寧中醫院針灸時,則看見了更為幽默的場麵。在針灸科裏,擠滿了和我媽一樣歪嘴的人。用醫生的話說,這是一撥人,病因都是病毒感染。當我看見這裏都是歪嘴的人,感覺整個世界的人的嘴都這樣了,這種感覺十分古怪。於是,我想起了那個坐在我媽麵前大笑不止的老大哥,我開始同情他了。
站在這個特殊的人群裏,必須忍著,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病人之間也一樣,他們彼此看著,忍著自己的笑,十分小心,他們敏感地在對方的眼神裏找著,仿佛那是一麵鏡子,裏麵直接就可以照出自己嘴歪的程度。那種謹慎裏帶著惱火。
一個長著大眼睛的女人夾在這個群體裏,十分矜持。她要命的問題不是嘴歪,而是閉不上眼睛。和我媽說話時,她要眨眼,可是左麵的那隻大眼睛一動不動,仿佛這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清醒而又警惕的女人。我媽喜歡和她說話,她激動地描述著自己得病的過程,眼睛仍然不眨一下。
我的大笑就要爆發了,我把媽媽交給了小晶,逃之夭夭。
晚上回家坐在燈下,我媽照鏡子,檢查自己的臉和眼睛。睡覺是等待左眼慢慢閉上的過程。而清晨,我媽又出現在沙發上,練習醫生留下的作業,閉眼憋氣以及啊喔哦。她的病友們都相繼好了,我媽成了那撥病人中最為頑固的一個,漸漸地她的心情壞起來。
一個早晨,我和小晶被廚房裏的響動驚醒,原來我媽早早起來幹活了,她先是洗了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掛在陽台上,然後為我和麵烙餅。她知道我喜歡吃餅。而吃過了飯,她就坐在沙發裏,回想鄉下的舊事,和小晶說,仿佛小晶也經曆了那些事情。
小晶答應著,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們都麵對著電視機,一個台一個台地換著。裏麵的事情和她們的想法無關。
我媽的病得之於焦慮,中醫說就是火,有火了,病毒就上身,這次病毒走的是邪路。住在縣城的我媽為所有的親人擔憂,甚至為鄉下的七姑八姨的生活瑣事所牽累,一輩子就是這樣。小晶怕我媽這樣想家想壞了,就帶她上街,在沈陽風塵煙氣濃重的商業街裏走著,我媽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裏,對外麵的一切渾然不覺。沈陽這個春天多風,小晶就用一條紗巾為她包了頭,我媽跟在小晶的後麵,在風中煙塵中走著。我看見了小晶和我媽的背影,在那煙塵裏,就發現我媽老了,妻子小晶還年輕著,我驀然覺得這個世界的中心就在這裏。
十八歲時離開了家,到了長春讀書,二十二歲畢業來到了沈陽,從此在這裏工作。父母還是住在縣城,從沈陽回家路不太遠,中間隔著一個叫本溪的城市,可是這些年,我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卻很短。
二十歲時的那個夏天,我大學二年級,回到本溪實習時,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我爸在電話裏說了半天都沒有說到我媽。我問時,我爸則支吾著。最後他告訴我,我媽已經住進了醫院,剛剛做完了一次大手術。而住院的地方離我吃飯的本溪市委隻有一牆之隔。她不讓爸告訴我,是怕我擔心,耽誤了實習。
我三十二歲的那個冬天,我媽從縣城回鄉下老家,在布滿冰雪的山坡上摔倒了,把自己的一條腿坐在自己的身下,她自己都聽見了骨折的那聲脆響。告訴我時,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骨折的地方沒有愈合的痕跡,她不得已才說明了實情,我讓她來到沈陽治療,她和我生活了那麼一個月,剛剛好轉就走了。
這次是最長的一次,一個月已過,她的臉恢複得很慢。這是我和母親在一起最長的時光。
我忽然發現,隻有在母親有病的時候才能和她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才能像一對母子一樣麵對,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把這個結論告訴了小晶,爛漫的小晶這回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給嶽母打了一個電話。嶽母在電話的那麵著急地說,有事嗎?並反複追問了幾次。
沒有事,就是打個電話,小晶說。和我們一起住吧,過了一會兒,小晶對我媽說。不,媽回答得十分果斷。是的,我媽的精神世界不可能在這裏。這些年裏,一直擔心漸漸年邁的母親有病,如果上帝一定要母親有病的話,就有這樣的病吧,沒有什麼大礙,隻不過笑容讓更多的人笑而已。
難忘恩師
尹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