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女兒:“你們學理工的讀文學書不?我十多歲隨父親由青島到北京來讀貝滿中學,哎呀呀,老師講數學課我聽不懂,考試不及格哭鼻子。大冷的冬天,半夜半夜坐在炕上演算習題,困得眼皮直打架。媽媽端來一盤削好皮的心裏美籮卜,吃幾口好提精神。”老人深情地自語似的說;“媽媽的愛是永恒的愛,是媽媽幫助我把數學難關攻下來了。我是一心想學醫的,救死扶傷,白衣天使嘛!”
我女兒都不理解冰心奶奶為什麼由苦攻理科而轉學文?
當然我知道,是“五四”運動的革命驚雷將剛升入協和女大的謝婉瑩引上了文學道路,使冰心筆名永駐史冊。那時這位身材矮小、柔弱的低年級女大學生,內心裏卻燃燒著一團從參加過甲午海戰的父親那裏熏陶的愛國強民的熊熊烈火,她積極參加遊行、講演、募捐,投筆疾書。當協和女大被合並成立燕京女大,常到燕大男校聽課後,她敢於衝破“校監”的一些法規戒律,無拘無束同男生一起參加班會、合辦校刊、探討、辯論,曾被選為學生自治會文書。
冰心老人告訴我:“那時,有些男生像許地山、熊佛西他們總說我好厲害,以後還成了我的好朋友呢!”
這位“好厲害”的女大學生,聽說中國北方大旱,挺身而出,一連幾夜就翻出曾獲諾貝爾獎的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話劇《青鳥》,組織同學排演,賣票賑災。一次外教組織表演中國古老婚禮,所有女生都拒絕扮演新娘,她挺身而出自借服裝喬扮登台。她參加過多部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出,一次還請來魯迅先生攜同好友、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觀看,事後魯迅撰文稱讚“演得好”。以後魯迅的弟弟周作人成了燕大的文學老師,還負責審閱冰心的畢業論文。周先生在課堂上還專門講授了這位已嶄露頭角的他的女學生的新詩和散文。她以如此優異的成績獲得了美國威爾斯利大學獎學金。
當時,我們母女二人對美國這所著名的女子大學都不甚了解。近年我去美國探望女兒相識了一位在這所大學任終身教授的女兒在北大的女同學,方知這所一直由女校長領導的古老的威爾斯利私立女子大學,坐落在大西洋岸邊的麻薩諸塞州,距波士頓很近,校園無比優美,校風甚好。早於冰心之前的1917年,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就畢業於此校,前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夫人和前國務卿奧爾布萊特也畢業於此校,可謂女界名流層出不窮。就在冰心於上海搭船奔赴美國此校,小弟弟及其小朋友都來依依送別時,他們懇切提出:多寫些介紹國外風情的信函來吧!冰心欣然答應。
冰心老人笑著說這就是我寫《寄小讀者》的起因和靈感。
這是中國最早的兒童文學力作,也是最早深刻展示了童心、母愛、美麗大自然的兒童文學永恒主題,震撼了幾代小讀者!
我凝視著麵前這位慈眉善目、銀發閃爍、曆經滄桑、心如大海般寬闊的文壇老祖母、愛的化身,不由想到“文化大革命”昏暗的日子裏,我同冰心老人的一次偶然相遇。
那是1966年冬天“大串聯”的時候,我們一群人來到北京,住在中國文聯大樓裏。我去女廁所時,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穿著藍布中式棉襖罩衫、梳著發髻的中年婦女,正在擦洗水池的瓷沿,一下一下十分認真。我低頭一望不由自問:這不是冰心嗎?那時圖書、期刊基本不登作家照片,所以,冰心雖然名氣大,但見過她的人卻不多。我是在五十年代於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時,在一次作協的會上遠遠地見過她一回。那時她坐在丁玲身邊,穿著藍地白點、素潔可身的旗袍,挽著發髻,典雅端莊。記得幾天前丁玲所長曾告訴我們:冰心訪日歸來,她特去機場迎接了她。我深記了早已崇拜的冰心的模樣。我站在水池旁細細端詳之後不由小聲道:“冰心”。下邊沒有稱謂。她抬起頭,我忙說:“我是遼寧作協的”。她笑了笑。我想,這位自二三十年代便蜚聲海內外的作家、教授,今天卻在給我們掃廁所,我心裏一陣發緊,我應該說句什麼話以示撫慰呢?半天說出一句:“您身體好嗎?”
冰心笑答:“蠻好、蠻好,幹一點活,鬆鬆筋骨,滿輕鬆!”
我實在沒想到這位著名作家是這樣泰然麵對當時的境況。
今天我坐在這位年近九十卻精神矍鑠的文壇泰鬥身旁,幾次想提到那次廁所偶遇,又都閉上嘴巴。我望著她身後書櫥上擺放的吳文藻先生的遺像說:“‘文革’中你們都去幹校了吧?”
冰心老人說:“全家老少八口去了八個地方。我在幹校栽棉花,收莊稼,真正體會到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甘苦。是周總理關心我們,1971年就把我們相繼調回北京,為尼克鬆訪華做準備。我們和費孝通等七八個人全力以赴、伏案疾書翻譯了《世界史綱》等百多萬字的英文史料,我們心滿意足。國家百業俱廢時,我們沒有虛度年華,度過了一段很寧靜的攻學問的日子,感謝周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