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眼看看牆上掛著的周總理側身坐像,眼圈有些紅潤。我們忙起身懇請老人多多保重,因為她的骨折還未痊愈,不便行動。當她聽說我還要到附近的人民大學看望張誌新烈士的母親及其女兒時,又拉我坐下。說看過我寫的《黨的好女兒張誌新》一文流了眼淚,詳細詢問了關於張誌新及其母親、子女的情況,長歎一聲說:“殷鑒啟聖,多難興邦啊!”袒露了老人溶於血液中的愛國、憂民、興邦、強國的風骨。
當我們再起身告別時,老人忙喊來陳大姐為我們合影拍照,特將我送她的二十袋紅梅味精和《文學少年》雜誌擺到桌上,請陳大姐一定收入鏡頭。我很不好意思,連說“薄禮、薄禮……”
老人笑說:“遼寧的土產嗎,一份心意,一份愛,愛是厚重的,永恒的!”
我想到巴金老人的贈辭:“思想不老的人永遠年輕,冰心大姐就是這樣的人……愛世界、愛大海、愛星星……”
我永憶冰心老人的名言:“給世界愛和美,有了愛便有了一切!”
老吳太太劉齊
我住紐約皇後區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勤,下了掃,掃了下,街上總是白晃晃的一片。有一天我比較閑,就去法拉盛的中國音像店租帶子。店主剛從中國內地回來,對流行影視挺了解,挑出一摞帶子,鋪在台麵上介紹說,這盤不錯,寫上海舞女的,有不少大膽鏡頭。那盤也挺火,兩廣黑幫聯手販毒,逼良為娼,都逼到女警察頭上了。
我說,有沒有寫東北的?
店主說現在沒有,過幾天能進一盤。
這時忽聽有人高叫:誰呀,這麼想看東北片?
我一怔,定定神說,我想看。
那人嗬嗬笑了:紐約還是太小,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愛看東北片呢。又說,小夥子,你是沈陽人吧?
我說,叫我猜,你也是沈陽人。
那人又笑:吾們還用猜?一張嘴,一股苣蕒菜味兒,除了沈陽人,誰說話能這麼好聽?
把家鄉話與家鄉野菜連在一起,多好!說這話的是一位女性,我心頭一熱,立刻對她有了好感。
不僅僅因為她是家鄉人。
也不僅僅因為她爽朗、快活。
關鍵在於,她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年齡與我媽相仿,模樣、神態也接近。最像的是身板兒,都是寬寬綽綽的,富富態態的。
那一個時期我總想家,尤其想母親,街頭遇見胖一些的老太太,常常情不自禁地多看兩眼。可惜美國人大多是西方模子做出來的,胖則胖矣,派頭卻不對,一說話更離譜,急裏拐彎的,很難讓你往家鄉方麵聯想。現在好了,茫茫異邦,突然出了這麼一位可愛的老人,蒼天對我真是挺關心。
我們顧不上挑帶子,隨便找個長凳,坐下就聊。
老太太姓吳,來自沈陽郊區新城子,穿一件老式的黑呢短大衣,長得慈眉善目,實實在在。手背麻約約的,手指也發糙,沒有粗活細活的長期磨石厲,斷然成不了這個樣子。八成她是哪個留學生的家屬,辦到美國來,看看孫子,做做家務,房前房後見縫插針,栽三把韭菜兩把蔥。今天有空了,就到這裏轉轉,租一盤錄像帶消遣。紐約的帶子,紅的血紅,粉的豔粉,摟摟抱抱,殺殺砍砍,未必合老人的心思。她應該喜歡評戲或者二人轉,可能還會咿咿呀呀唱兩句,比如《茶瓶計》,比如《小姑賢》。
這一次我沒全猜對,老吳太太喜歡東北地方戲不假,說她是家屬也不錯,但卻不是當今留學生的老人,而是一位軍人的妻眷,念過私塾和國高,算得上很有來曆了。多年前她隨丈夫從大陸東渡台灣,後來又輾轉到了美國。她的丈夫也是沈陽人,戎馬半生,官至上校。假如這些年我的歲數一點兒沒長,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相信我的反應會很強烈。國軍!上校!這兩個詞可不簡單,能引出一長串讓人心跳的東西:大蓋帽,小配劍,白手套,長筒靴,鞋跟兒周圍非常厚實,好像還釘了鐵,以便提到蔣委員長時啪地一磕,打個立正。給我上!
誰不上我斃了誰!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滑了……然而,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又趕上見怪不怪的多元社會,出國後閱曆更是大增,因此,我隻是模棱兩可地說了聲挺好,並不是特別的驚訝。
老吳太太提起往事,語氣也很平淡,仿佛在談針頭線腦一類的家常話。她哪裏像個官太大,她那雙手勤勞樸素得可以納鞋底子。補靴子可能也行。在紐約的洋氛圍和華人聚居地的粵語環境中,聽她用醇厚的鄉音講話簡直是一種享受,眼睛一閉甚至有回家的陶醉感。我家在沈河區,沈河區的北邊是皇姑區,再往北走,穿過樓群,穿過鐵路,穿過河流與小湖,就是新城子區的大片莊稼地。我念初一時曾到那裏的一個村莊參加過夏鋤,夕陽西下,暑氣漸消,齊腰深的苞米黑綠黑綠的,冒著清甜的香氣,用手一握苞米稈兒,涼津津的特別好受。夜幕四垂,年輕的女教師素手一揮,我們便七長八短、高高低低地唱起來: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