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曾經的故事(4)(1 / 2)

老吳太太說出她家所在的村名,問我當年去的可是這個堡子,我說記不清了。她有幾分失望,又詳細打聽我父母家的住址,聽說住在三經路,便很興奮,露出不勝向往的神情。她似乎對那一帶很熟悉,一連提了好幾個街名和老舊的建築物,還提到市府廣場的那幢咖啡色大樓,說抗戰勝利後,全市開大會,老蔣和宋美齡就站在樓上,向歡呼的東北百姓頻頻招手。當時老吳太太還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也在場,穿一條藍色的旗袍,激動得直想掉淚,嗓子都喊啞了。

我說我也在市府廣場開過會,慶祝十一,批判“四人幫”什麼的。參加會的官員也不少,擠擠擦擦都站樓上,隻是沒有特別大的,最高才是省委書記,離得又遠,隔著人山旗海,軍警民兵,根本看不清長的什麼模樣。

老吳太太笑說,中國人就是愛開大會,吾們開完了你們接著開。

我說現在不怎麼開了,再說那個樓也不行,矮趴趴的,跟周圍一些摩天大廈、玻璃大廈相比,灰頭土臉,黯然失色。廣場倒是擴大不少,一律種上青草,圍上欄杆,不準進去耙踏,誰進去罰誰款。

兩個老鄉相識之後,經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見麵,因為都是同一時間租帶,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還帶。

租完了還,還完了租,轉眼冰消雪融,春風拂麵,我與老吳太太已經很熟了。她老人家快人快語,熱情樂觀,性格挺像我母親,我們自然相談甚歡。談的範圍極廣,南朝北國,東海西洋,逮啥談啥。對台灣一些比較露臉的成就(篇幅有限且有目共睹,恕不羅列),我豎大拇指說好,多好啊。老太太卻不滿意:不行不行;糟心的事也挺多。那口吻像是一位胸懷全局的高級長官。

我並不認為可笑,因為我恭維老太太麵相年輕時,她也會一迭聲地說不行。當然,爭執還是有的,盡管不很激烈。比如有一次,提到簡化字的問題,老太太就很不屑:你們大陸啊,盡胡來。好好的漢字,用了幾千年,說改就改,丟胳膊拉腿的,還得從左往右看,別扭不別扭?我聽了有點兒不樂意:你們的繁體當然好了,不但消磨時光,還鍛煉體力,而且從右往左看,字裏行間遇到洋文或者阿拉伯數碼——這些都是從左往右看,你們的腦袋就往這邊一甩,然後再往那邊一甩,知道的說你在讀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吳太太朗聲大笑,並不以為忤,反而稱讚我口才好,說大陸來的口才都好。難怪台灣連推帶擋,磨磨蹭蹭,不願意跟北京談判。

她的嗓門非常豁亮,這一點也像我母親。不論是誇我們,還是訓(東北土話叫“狠叨”)我們,母親一律高門大嗓,餘音繞梁。甚至“文革”中說當局的怪話,餘音也敢繞梁,害得天天挨批鬥的父親膽戰心驚,一再哀求:小點兒聲,小點兒聲。兩位東北婦女的區別在於,母親嫁的是共產黨,老吳太太嫁的是國民黨。這一嫁,注定了她大半輩子呆在遠處,想念家鄉又夠不著家鄉。我說,為啥你們的嗓門都那麼大?

老吳太太說,小子,鬆遼大平原你知道吧?寬寬綽綽的,亮瓦晴天的,又沒牆又沒蓋兒,人就愛敞開嗓子可勁兒喊,這樣才痛快。

我們雖同操鄉音,互聽不厭,但有時也會遇到語障,談話就卡了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細一問,卻原來布希是布什,卡斯楚是卡斯特羅,飛彈是導彈,便當是盒飯,徐蚌會戰是淮海戰役,大陸淪陷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於是她笑我,我笑她,笑過之後每每發問,剛才吾們談到哪兒了?

店主允諾的那盤東北片,姍姍的,終於進貨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時代看過無數遍的黑白老片——《鐵道衛士》。裏邊的台詞熟得都能背下來。我對老太太說,這盤真還就挺不錯,是在吾們沈陽拍的,有中街百貨大樓,還有中山公園,你老先睹為快吧。老太太說演的啥內容,我說防奸反特,反你們國民黨。

誰們國民黨?老太太說,你看我像國民黨嗎?我要是說了算,國民黨也不會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兒,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應多聊點兒別的。美國一般民眾,該吃飯吃飯,該娛樂娛樂,沒事誰扯政治幹嗎?我曾問一個修車老頭兒誰是國務卿,老頭兒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他是誰嗎?然而我跟老吳太太卻很蹊蹺,兩人不管嘮什麼,三弄兩弄總弄到政治上,仿佛我們興衝衝趕到音像店,是來參加例行的幹部學習活動。這老太太發言極踴躍,心得體會也多,有一些我聽來相當新鮮,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複後,應該把張學良放出來,派他回東北主事,這樣共產黨就不好意思打了。誰知老蔣錯了一步棋,把陳誠派了出來。陳誠這個人哪,太“正”,喜歡清水養魚,偽滿軍隊送上門都不要,嫌人家不幹淨,結果可倒好,全讓林彪接過去了。林彪還嫌兵不夠,就把炕燒得滾燙,讓農村小夥兒都坐上去開會,討論抽丁的事。莊稼院的人顧家,不願跟解放軍走。可是炕太熱,屁股烙得直冒煙兒,一挪窩兒,得,人家說你表態了,主動要求上前線。我覺得她這麼說,有點兒抹殺人民的積極性,就反駁道,老百姓其實最不願當的是中央軍。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