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曾經的故事(4)(2 / 2)

老吳太太眉毛一挑:中央軍並不都像你們說的那麼糟,也有一些紀律嚴明的。她還順手舉了幾個例子,滔滔不絕說誰誰如何英勇,如何善戰,說得我挺來氣,真想噎她一句狠話——你們那麼能打,為啥還“轉進”到台灣去了。又一想,算了,人家不過一個老太太,屬群眾一級,犯不上那麼嚴肅。再說仗也不是我打的,是我打的老提當年勇也沒意思,有能耐把大陸弄得好好的,讓台灣老的少的,窮的富的,本地的外省的,都爭著搶著搬過去,咋攆也不走。

見我不吱聲,老太太好像覺察到了什麼,語調隨即蔫下來:你看我這嘴,盡說些沒用的,你別往心裏去。我沒旁的意思,就是愛跟家鄉人嘮,嘮啥都高興。你心腸子熱,不嫌我老婆子絮叨,換個旁人,老外不用提了,一般中國人也不行,誰稀罕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這些年,還是頭一回,我當當當當,一下說了這麼多話。

我說沒事,我挺愛聽的,在國內時,一回家,我媽也總念叨過去的事。我說媽,我幫你幹點兒活吧。我媽說不用你幹活,跟我嘮嗑就頂幹活了。

老吳太太歎口氣,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人哪,誰都不願說自已白活了一輩子。

有一天傍晚,還完錄像帶,老太太執意要請我吃飯。我怕她著急,就不過分推托。紐約的中餐館大多是南方口味,偶爾有一兩道北方菜,做的也隨心所欲,四六不著調。於是,我們在餐桌上懷念起東北的吃喝來。我說現在要是有一碗豬肉燉粉條,讓我到中東當敢死隊都不懼。以前北京人說相聲,嘲笑東北土老帽兒,就知道吃這個。如今他們品出味道,也想當老帽兒了,街頭巷尾,恨不得每個小館都燉一大鍋。

大鍋燉怎麼行?老吳太太提出疑義:又不是連隊夥房,剁幾斤肥肉片子,撒兩把糟粉條子,咕嘟咕嘟就得。正經的豬肉燉粉條相當有講究,不是隨便哪一個老張老李就敢整的,那肉得五花三層,那粉得上好的土豆寬粉,別小看寬粉,學問大了……老人兩眼放光,說得十分仔細。那一瞬間,她還真有幾分食不厭精的官太太派頭。

老人家告訴我,她最愛吃的還是酸菜。1948年秋冬(多麼遙遠的日子),國共遼沈大激戰,她丈夫所在的部隊開始還挺硬實,漸漸就抗不住了,殘兵敗將,妻兒老小,棲棲惶惶往關內跑。老吳太太離開沈陽時,看著家裏那缸白白淨淨的酸菜,心裏怪舍不得的。丈夫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著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就保不住了。老吳太太說她當時不知怎麼搞的,剛走兩步又折回來,從缸裏撈出一棵酸菜,把幫子啪啪掰掉,剩一個小菜心兒,攥在手裏,邊走邊吃。上了丈夫那輛中吉普,還吃,惹得一車的人全看她,像看一個傻子。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幹澀的眼皮,低沉地說,再沒吃過那麼好的酸菜。

晚餐臨近結束,我假裝上洗手間,趁機到櫃台把飯錢和小費都交了。老人知道後,並不刻意爭執,隻是輕聲責備了幾句。

由飯店出來,大西洋的夜風已經很涼。我攙著老人橫過馬路,去公共汽車站。老人步履蹣跚,嘴卻挺硬,說她自己能走。

她的家並不近,每次來法拉盛,都要走很久。等車時,老人說,下回上我家串門吧,我給你餷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滿口答應,老人顯得很滿意。分手時,她突然摟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啞地說:孩子,你自個回家,也要加小心。

上了車,隔著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車幫上的英文廣告暗影斑駁,車廂內的異域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鄉目光幽長,鬢發如霜。

從那以後我一直很忙,無暇光顧音像店。老吳太太打過幾次電話,邀我去她家“認認門”,我特別差勁,居然一拖再拖。夏天裏,我獲得一次回國機會,行前百事糾纏,實在抽不出身向老人當麵告辭,就打電話過去。老人很感突兀,半晌不吭聲。

我說,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說不必了,老家那邊早沒人了。

我說,還有什麼事要辦,你老盡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緩緩說,給你老母親,帶個好,兒子回家,她該有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