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鈴叮咚(3)(1 / 3)

十年的歲月裏,我要竭盡全力彌補我生命中的全部缺憾。可是說這些,年輕的阿多能懂嗎?即便懂了,他如果追問我人生的缺憾是什麼,我該如何作答?於是我迂回一下,開始做一個富婆的夢:我說假如上帝能給我一次機會,滿足我一個願望,那麼我要在遠郊綠色草坪上建一座像朗園一樣幽雅的別墅,別墅外是白沙鋪就的路,這當然是借助鬱達夫的構想;然後是要有幾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可別像眼下的兒子,語文老是七八十分,讓院裏的軍官們老是嘲笑我了;我要自己修剪草坪;自己教導孩子,自己洗刷車子,自己當管家,然後編寫許多美麗的童話故事,灌錄磁帶,無償地送給所有的孩子們……自然沒過多久,我便在阿多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醒過腔來,自己搖醒了自己的夢。

其實這也不是我的真話,我隻不過是有前提地虛構了一個故事,虛構了一段人生而已。

可是這個故事卻讓我冷靜地回望了自己,回望了自己的生命曆程,讓我產生了一種清點自己財富的欲望。

真是,清點財富,我有什麼?

從幼年開始,我所經曆的沉重的苦難,後來回顧起來,我一直把它視為生命中一筆非凡的財富。這筆財富不是每個人都能獲得的。在我剛剛睜開眼睛,年輕的父母就被卷進一場政治械鬥之中,從那以後,我當然必定地要失去他們當中的一位。我在饑餒中長高,我在痛斥中長高,我在圍抄中長高。直到十幾歲時,我已能在頻繁的抄家和狂怒的責罵中安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跳進蛛網密布的圖書館,半懂不懂地去翻那些塗滿外國人名字的厚書;如花的年齡裏,我可以在風雪夜半中尋找絕望的母親;可以坐在禮堂裏沉默著看年輕的和不年輕的人們將母親批得體無完膚,學會了過那些一個個沒有錢的日子;直到在插隊的鄉村裏,八角錢竟用了八個月。苦難讓我學會了許多絕技。苦難讓我厚重,讓我沉靜,讓我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都不致驚慌失措都不致消沉和沮喪,苦難讓我體味著後來日子的溫暖和富足。苦難,這人生的財富讓我享用終生。

還有呢?還有什麼財富?那當然是我對於文學的癡迷。當少女時代,我對文學的摯愛悄悄潛上心頭的時候,我便半是幸福半是痛苦地感到,我大概是終生與之結緣了。至今,文學並沒給我帶來任何明顯的效益和功利的作用,我仍然帶著我不變的摯愛靜靜地追隨。我經常在許多場合裏對著注意我的目光自嘲,我說一等智商從政,二等智商從商,三等智商從文;我說當一個人什麼也幹不了的時候他便弄文學了;我說我不過誤登了文學這堵牆,不知道牆那麵有什麼,騎上牆頭時發現那麵還不如這麵熱鬧,想下來但梯子已經撤了。其實,這都不是我的實話,隻不過是我無法向人們告白我摯愛文學時的一些遁詞。我確實不知道我為什麼愛它,我隻知道我心頭有對它經久不衰的濃濃的情意。認定它為我人生中的一筆財富。是因為當它融進我生命中之後,麵對著官宦和富貴,麵對著浮華的喧囂,麵對著傷痛和苦難,我都有一份清醒和寧靜,願意平常,願意平凡,願意平靜,也願意平和。就這樣走到生命的盡頭,該有多好。

還有一筆財富當算我的丈夫,他不偉岸,也無大才氣,但有一分若拙若訥的聰明。從相識起,我們就在相互的批判和寬囿中角逐。當各自都無法改變對手的時候,他漢子一般率先做出了些許的讓步。這便是給了我一片蔚藍的、寬廣的、自由的心靈的天空和寧靜的精神的家園。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一看見他,我便想起了寬厚、寬容,寬懷這些友善又博大的詞彙,他把我最珍愛和看重的給了我,我便通身洋溢著富有和輕鬆,幸福也便油然而生。

還有一筆財富,那便是我的朋友了。我覺得這屬於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與那些酒肉的夥伴和實用的道具的區別就在於他的真誠。我傾心於他們清正的人格魅力,我驕傲於我們自然地大步地向對方走去,我感動於我們目光與目光的凝視,心靈對心靈的凝視,他讓我孤寂的心境徜徉在一片廣闊的草原,流浪的心緒終於有了歸宿。有人說,我有許多許多的朋友,我想告訴他,真正的朋友不要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