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荒原 (1 / 3)

黑雲堆積在城市的上空,像是堅硬的鉛塊。風從星羅密布的街道吹來,越吹越大,最後刮得逆風的人們隻好弓起身子,像一隻隻大蝦那樣緩慢地移動。而順風的人像一顆顆鼓脹的氣球一樣,速度比平常快了好幾倍。

灰先生就是這個時候走下公交車的。站在車站上,風中的土腥味傳到他的鼻子裏。這個城市就是這樣,一刮風就會刮起來很多土塵。平常它們都隱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裏,一旦風來了,它們就會起來一顯身手,遮天蔽日。

從現在的樣子來看,可能要下雨。灰先生記得天氣預報裏沒有說今天有雨,所以他沒有帶任何雨具。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城市上空,就低下走來,盡量快地趕路,否則雨來了,他就隻能淋著雨回家了。

這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每天都這樣走,十年了幾乎沒有變過。他認為自己閉著眼睛也可以走下來。隻是沿途的一些店鋪會有這樣或那樣的變化。餐館被另一家餐館取代,音像店變成了蛋糕房,購物商場變成了服裝店。這種事還是會經常發生的。但這些事物都不會觸及到灰先生生活的實質,也可以說,它們隻是停留在表麵而已。

買東西,附近有好幾個商場可以選擇。買菜有農貿市場,也有街頭的小販。灰先生輕車熟路,並學會了一套可以快速適應變化的能力。比如以前吃了好幾年的臭豆腐攤突然消失了,灰先生雖然很懷念那裏的臭豆腐,但很快就把興趣轉移到了新開的一家新疆烤串。臭豆腐也好,新疆烤串也好,灰先生並不會在意太多。

灰先生走過泛著一層薄薄沙土的街道上,眯著眼睛,謹慎地不讓沙粒進入到自己的眼睛裏。幾個孩子在街道上相互追逐,跑得大汗淋漓。他們是街道兩旁個體戶家的孩子。灰先生認識他們,因為他每天都會經過這裏,都會看見他們在街道上玩耍。

灰先生盡量不靠著樓房走,哪怕是炎炎烈日,他也寧願走在烈日下。樓房底下太不安全了,經常會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掉下來。髒水和痰倒還可以忍受,但如果是花盆呢?如果是一些堅硬的東西呢?那麼就有些不值得了。他曾經經曆過一次危險。不知從哪層掉落的花盆就迸碎在他的腳邊。灰先生的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他憎恨地抬起頭,卻隻看到了令人暈眩的窗子,每一戶都那麼相像,你根本分辨不出花盆是從哪家的陽台上掉下來的。

回家的過程很順利,但就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卻出了一些小狀況。一個髒兮兮的孩子突然抱住了灰先生的大腿。被抱住以後,灰先生根本一步也走不了了。

“先生,給點錢吧!”孩子死死地抱住灰先生的大腿,並且越抱越緊。

灰先生掙脫了幾下,沒有掙脫開。他歎了一口氣,摸自己的褲兜。他摸出了一張十塊錢。這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張零錢。正當灰先生考慮要不要給他的時候,那個孩子卻一把搶了過去,然後掉頭就跑。

灰先生愣愣地看著孩子遠去的背影,覺得十塊錢是不是有點太多了。平日裏遇到這種要飯的一般最多隻給一兩塊錢,更多的時候是一分錢也不給。他覺得這幾年他所在的城市發展很快,但與此同時,叫花子卻越來越多了,而且很多都是身體健壯的小夥子,在路旁給人磕頭。這麼年輕就想不勞而獲?灰先生遇到這種要飯的是不會給錢的。還有一種他也不會給,那就是抱小孩的。他從電視裏知道,很多小孩都是被拐賣來的,給他們錢就是助長那些人販子。

心疼了一會錢,灰先生就走進了幽暗的樓道。樓道的欄杆上全是灰塵,每走一步,都會驚動地上的塵土。它們恣意地在空氣中飄蕩,像是一顆顆不安分的粒子。灰先生的家在六層,沒有電梯,他盡量不發出大的響動,他不願意驚擾其他人。樓道裏密閉狹隘的空間像是一個大擴音器,稍微發出一點響動就會被放大好幾倍,這裏的每個住戶都聽得清清楚楚。

灰先生的門一共鎖了三道,所以他打開防盜門的時候發出了“喀喀喀”的三聲。進屋以後灰先生下意識地往裏屋看了看。窗簾掛在那裏,似乎有風把它吹得微微動彈。每次進門,一個念頭就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屋子裏會不會有人呢?作為一個老牌的單身漢,發生這種情況隻有三種可能。他的鑰匙前妻和老父親都有,他們可以貌不費力地打開防盜門,然後故意再鎖上,準備等他回來的時候嚇他一跳。還有一種可能是小偷。聽老孫頭講,前幾天就有幾個小偷潛進了一處住宅,正好趕上主人回家。房主人也是一個單身漢,但是年齡要比灰先生大很多。小偷們幾乎沒有猶豫,就把刀子捅進了老單身漢的肚子裏。

家裏沒有任何變化。灰先生放鬆了下來。沒有小偷,也沒有父親和前妻。他看著客廳的沙發,想起就在前幾天,老父親來時的情景。

父親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抽著煙。熊貓牌,灰先生都舍不得抽這樣的好煙。老人家是越活越想得開了,這幾年生活越來越腐敗。自從灰先生的老母親死後,父親似乎參透了人生的真諦就是享樂,再也不摳摳縮縮地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