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為什麼要消滅藍色老虎?究竟為什麼啊?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所以說,是我自己把自己給毀了。
我是被一陣銅鑼聲吵醒的,那是召開全族大會的信號。
我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拉開窗簾,見到報信人拿著銅鑼,正在不停地敲擊著。族人們紛紛從睡夢中醒來,睡眼朦朧地穿好衣服,準備去參加全族大會——每一個族人沒有特殊情況都要參加。
我也穿好衣服,來到街上,朝雷家祠堂走去。
“究竟是什麼事啊,一大早就把我們叫起來?”有人問。
“肯定是好事啊,一定是給雷剛他們表功吧!”有人回答說。
“對對,肯定是這件事啦。看來又有酒可以喝了……”他們突然看到我在旁邊,便住了口,快步朝前走去。
雷家祠堂是村子裏最大的建築,它其實是一個廣場。一般身份的族人開會時就坐在廣場上,隻有那些家族中地位高的人才有資格在祠堂裏麵開會。開到最後,族中有什麼決策,就會從祠堂裏傳出來,這樣一來全族人都能知道了。有時還會給個別人分配任務,他們這時才有資格進入祠堂。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迷迷糊糊地準備補個覺。這時突然銅鑼聲響起,傳信人洪亮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雷米,速來祠堂!雷米,速來祠堂!”
如果不是重複了多遍,我根本不會相信他喊的是我的名字。人們“轟”地議論開來,全都側過身看向我。
我隻好站起來,朝祠堂走去。一路上,我看到了眾多驚奇的眼睛。其實最驚奇的應該是我自己,之前我隻進入過祠堂一次——是“那件事”發生不久後族裏對我的審判。
實在是不堪回首的經曆,但此刻還是控製不住地在我腦中翻騰起來。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晴朗的中午。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我隻是有點怪,但並沒有成為後來族人們孤立的對象。父親還沒有那麼厭惡我(我還沒有成為父親的恥辱),還有人喜歡和我聊天,和我一起玩。
那個晴朗的下午,我一個人進入了森林。我知道森林裏的危險,父母是嚴格禁止我一個人進入森林的。可是他們都忙著各自的事情,雷剛也不在,我一個人在家實在無聊透了。走到了森林的入口,就想進去看一看。
其實森林裏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東西。無非是粗壯的樹木,低矮的灌木叢,偶爾冒出頭來的不知名的小動物,和頭頂盤旋著的彩色的鳥兒。
我一邊走一邊哼著曲子,腦子裏想著稀奇古怪的事情。結果沒有看清腳下的路,一下子陷進了沼澤裏。
沼澤實在是太恐怖了,你陷進去,稍微動一下就會往下沉,仿佛裏麵有一塊巨大的磁石吸附著你。那個時候我沒有經驗,隻覺得快要死了,所以拚命地掙紮、叫喊。結果就是越陷越深。
等沼澤沒過我的胸口,我已經無法掌握平衡了。隻能聽天由命。於是我放棄了抵抗。這樣一來反而陷得慢些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龐然大物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它全身藍色的毛發,顯得非常健壯,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在身後不斷拍打著。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藍色老虎。在這之前,我隻見過它們的屍體。我知道,自己這次死定了,就算是能爬出來,也會被藍色老虎當成午餐吃掉。
於是我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突然,一種強大的力量把我向上拽去。我睜開眼,發現藍色老虎的尾巴把我從胸口處纏了一圈,正在往上拽我。它的尾巴力道很大,幾下子就把我拽到了堅實的地麵上。
我氣喘籲籲,渾身都是爛泥,狼狽之極。我以為藍色老虎就要來吃我了,可它隻是看了我一眼,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吼叫(有點像是牛發出的聲音),就轉身離去了。
所以說,是藍色老虎救了我一命。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等父親回來時,我問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消滅藍色老虎?”——我並不是因為藍色老虎救了我的命或是怎麼,它隻是一個導火索,其實這個問題一直埋在我的心中,從來沒有消失過,隻是那天發生的事情又將它激發了出來。
我想,如果藍色老虎並不傷害人的話,我們為什麼還要消滅它們呢?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呢?父親沒有回答我(他也無法回答),他隻是陰沉著臉,說:“這是集體的意誌。”這下我就覺得更奇怪了。究竟是為了消滅藍色老虎而產生了集體意誌(也就是最高指示),還是消滅藍色老虎隻是實現集體意誌的一種手段呢?這樣的想法使我有點害怕。也有點不知所雲。
我覺得翻閱資料是最保險的作法,於是我整天泡在鄉村圖書館裏,卻一無所獲。所有的書上隻是記載了消滅藍色老虎的光輝事跡,卻從不解釋這件事情的根源究竟是什麼。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一個源頭,都有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理由。那個時候,像我這麼大的孩子已經要隨著獵人出去獵殺藍色老虎了,而我在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前,我沒有心情參加一切活動,包括每日必修的集體操練。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發生變化,變得越來越纖弱,當同齡的孩子長出肌肉時,我的胳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細細的,甚至變得更細。父親解釋說:“那是脫離了集體所致。脫離了集體就沒有了力量。這是異類的下場。”
從那時起,我開始被當成異類,慢慢被全族所疏遠。
我曾偷偷潛入過家族的資料室,看到了一些珍貴的文檔。我記得一段年代久遠的日記裏,一位先祖這麼寫道:“……早飯後,隨弟入林捕殺藍色老虎。然虎有何罪焉,亦不知因何而起。”我異常興奮,因為古人裏也有人提出了和我相似的疑問。可惜我用幾個月的時間翻遍了這個人保存下來的所有日記,再也找不到類似的疑問了。後來這個人反而成為了家族中傑出的獵手。我感到詫異,為什麼他沒有得到解釋,也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捕殺藍色老虎?我還注意到,在市麵上刊行的此人的日記中,這一段被刪去了。
我漸漸覺得,這是一個陰謀。一個持續了數代人的陰謀。
由於我潛入資料室的次數太過頻繁,終於有一天被逮了個正著。我被關了起來。與此同時,關於我被藍色老虎救過一命的傳言也不脛而走——看來那天在密林中還隱藏著一雙眼睛。
後來我就被叫到了雷家祠堂,那是全族人對我的審判。
族長是一個看不出多大年紀的人,保守估計也百歲有餘了。他的臉像是粗糙的樹皮,胡須像是白色的藤蔓纏繞在一起。如果不是兩顆炯炯發亮的眼睛,簡直就像是一株奇怪的植物。
他的聲音蒼老而悠遠,像是經曆了無數朝代:
“雷米——”
“雷米——”
就像是幾年前一樣,我穿過驚訝、竊竊私語的人群,來到了雷家祠堂的大殿之上。上一次,也就是在這裏,他們對我進行了判決。由於一些親戚的求情,對我的責罰並不重。他們隻是強迫我必須每次都要出獵,要參與每一次捕殺藍色老虎的行動,一次也不能缺席。對這樣的判決我表示接受,其實我並不是一個意誌堅定的人,稍微有一些壓迫我就會屈服。這樣輕微的判決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受過敵人恩惠的自己人,往往比敵人更可怕。”那些憤憤不平的人說道。
從那天起,我參與了所有捕殺行動,見到了無數藍色老虎的死亡。對此我已經麻木了,但我從來沒有親自動手過,我的心裏總是有一個坎過不去,在沒有找到消滅藍色老虎的根源之前,我沒有力氣朝它們開槍。
我相信,隻要我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我會毫不猶豫地加入到捕獵的隊伍中的。每當他們殺死一隻藍色老虎,我都會想:“這是不是救我的那隻?”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不會在我的心裏產生多少觸動。
我以為隨著最後一隻藍色老虎死在雷剛刀下,這樣煎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可是他們又一次把我叫到了祠堂。這一次比上一次還讓我感到忐忑。一陣陰風從祠堂的方向吹過來,帶著一種木頭腐朽、發潮的難聞氣味。
祠堂裏坐著一些家族裏的重要人物。像幾年前一樣,族長坐在正前方一個幽暗的角落裏,頭頂上不知為何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外麵微弱的光線照射在族長的身上,把他籠罩在了一種藍幽幽光芒中。
我注意到雷剛也坐在旁邊。他的臉色非常難看,陰沉得就像豬肝的顏色。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雷米。”是族長空曠的聲音。
我施了一個禮。
“我們叫你進來是要告訴你一件重大的事情,你要聽好,不要錯過一個字。這件事與你的命運息息相關。”族長的聲音從幽暗的角落中傳來。
我屏住了呼吸。
族長抬起了一隻手,指著在座的一個人,說:“雷恩,你把事情的原委和雷米說說吧。”
雷恩是族裏有名的醫生,已經六十多歲了,但頭發依然黑油油的,顯得非常年輕。有人說這是醫生研製的養生秘訣,可是被他斷然否認了。“我是天生的,”雷恩說。
這時的雷恩站了起來,我發現他像是老了很多歲,舉手投足間再也掩蓋不了老邁的事實。“我們昨晚解剖了那隻藍色老虎,”雷恩說得很慢,似乎在尋找措辭:“很明顯,這是一隻雌性的藍色老虎。經過解剖我們驚奇地發現,這可能並不是最後一隻藍色老虎……”說道這裏他偷偷瞥了一眼臉色難看的雷剛,咳嗽了一聲,接著說:“因為它在三個月前產下了另外一隻。也就是說,這隻藍色老虎的產下的虎崽,才是真正的最後一隻藍色老虎……”
“我們之前的情報有誤。”族長的話像是一個有點令人沮喪的總結。祠堂裏寂靜無聲。
怪不得雷剛的臉色如此難看。他斬殺的那隻藍色老虎並不是最後一隻,人們慶祝得有些早了。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局麵。
“所以——”族長故意停頓下來,我看到雷剛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我們決定派你去殺死最後一隻藍色老虎。”
我的腦袋“嗡”了一下。
“這是一個光榮的使命,這個決定引起了我們很多勇士的不滿。但是這卻是你的一個難得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如果你不能殺死那最後一隻藍色老虎,你也不必回來了。記住,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雷剛的眼睛像是冒出了火,可是沒有人理會他。他惡狠狠地看著我,然後別過頭去。我知道,不能由他捕殺最後一隻藍色老虎,將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遺憾。
為什麼這個最終使命會落到我的頭上,我還是想不明白。
“記住,你現在是一切的終結。這既是我們族人命運的轉折,也是你個人命運的轉折。這點你要清楚地知道。現在,命運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究竟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
族長飄渺而嚴厲的聲音此刻已經籠罩了整個祠堂。
沒有人送行。我帶好武器和三天的幹糧,獨自一人進入了森林。我的腦袋昏昏碌碌,既不興奮也沒有恐懼。我驚訝地發現,當命運真的來臨時,你是如此渺小,你會被它所裹挾。命運像是一隻巨大的手,推著我朝前走去。我的一舉一動並不受我個人的支配,它們統統交付給了強有力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