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受命運支配的人,我的內心是平靜的。我的能力遠遠不如哥哥雷剛,在偌大的森林中想要找到藍色老虎,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麼時候。就算找到了,我能夠殺死它嗎?鹿死誰手並不確定……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朝前走,仿佛除了思想,其他身體的零件都不再屬於我。
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氣溫宜人。我聽到洪亮的蟲鳴聲,和一些小動物爬行的聲音。它們的動作都很敏捷,仿佛永遠受到驚嚇。
風吹過的時候,樹木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樹林間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這些聲音慢慢彙聚到一起,變得巨大,像是滔天巨浪。我沒有見過海,但是從貝殼裏我聽到過海的聲音。在四麵是山的村莊,海永遠隻是一個傳說。
我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感受著海浪的氣息。海浪拍打著岩石,海水四濺,濺到我的臉上。我真的感覺臉上癢癢的。我睜開眼睛,發現是一隻小蟲子。我繼續向前走。
越往前走,森林就變得越暗,植物也越密集。到最後,已經看不清前方的路了。我隻能慢慢地走,每走一步都要試探一下,否則很可能會落入大自然的圈套中。
到最後,實際上已經沒有路可以走了。四周全是稠密的叢林。我隻好用刀劈砍樹枝,一邊砍一邊走,勉強開辟出一條道路。
我的臉已經被堅硬幹枯的樹枝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鮮血流出來。不光是臉,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我隻能護著眼睛,繼續在密林中穿行。
這段路是令人絕望的。密密麻麻的樹枝密不透風,像是無數觸角壓迫著你。你不知道會通往何方,也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
終於,我感覺到前麵的光芒越來越強烈了,我加緊了速度。眼前的景色一下子開闊起來——我衝出了密林,來到了一個平原上。
我從來沒有走到過這裏,這對我來說是一塊完全陌生的領域。我全身上下都是傷口,力氣也快用完了。我決定原地休息一會。
我剛拿出幹糧準備填飽肚子,就聽到了一聲熟悉的低吼從遠處傳來。
藍色老虎!我辛辛苦苦尋找的藍色老虎!它一定就在周圍。我的力氣一下子都找了回來。我站起身,朝傳來聲音的方向走去。
四周依舊是山,它們看似離得很近,但走半天也縮短不了它們與你的距離。平原很大,我走了整整一天。夜幕降臨了,在夜晚,藍色老虎的視力要比我好得多,所以我決定先安營紮寨,到第二天再繼續尋找。
夜晚,昆蟲們開始了肆無忌憚的大合唱。我點燃了一叢篝火,靜靜聽著。月亮像是巨輪在天上慢慢滾動著。
第二天,我熄滅篝火,繼續朝前走。我可以感受到藍色老虎的存在。它的腳步和氣息,我都可以感覺出來。我憑著這種感覺走著。到了中午的時候道路被一座峭壁所阻隔。我扒住從上麵耷拉下來的藤蔓,拽了拽,發現它們很結實,就順著藤蔓往上爬。
快要到頂部的時候,一顆碩大的頭顱突然擋住了太陽。我的眼前一陣暈眩,差點鬆開雙手。
是藍色老虎!我尋找了整整一天的藍色老虎!
它正在上麵看著我,眼神像是一個頑皮的孩童一樣。我心想這下完蛋了,最終還是死在了它的手裏。
可是藍色老虎一轉臉就不見了。我忐忑不安地爬到峰頂,發現藍色老虎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安靜地注視我。
我連忙掏出了獵槍,對準了它。它並沒有表現出絲毫害怕的情緒,繼續盯著我看了一陣,就轉身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開槍,而是跟了上去。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藍色老虎移動速度很快,但它顯然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是給我帶路一般。有時我跟不上的時候它還會稍微停一下,等我一會。
我和藍色老虎之間好像達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我有無數次機會朝它開槍,讓子彈擊穿它的頭骨。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很快,我們就走到了一個大峽穀。在我腳下是一條幹涸的河床,現在已經堆滿了石頭。我踩在這些大石頭上,有點步態不穩。但是藍色老虎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樣步履矯健。它見我跟不上了,就停下來等著。這使我感到羞恥,便朝它揮了揮手中的砍刀。它的眼神依舊平靜,裏麵似乎還隱隱有些憐憫。等我跟上了,就繼續朝前走,始終與我保持相同的距離。
夜色降臨,我在一塊平地上點起篝火,吃點東西。藍色老虎就臥在不遠處,躥起的火焰映照在它的眼珠裏。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竟然睡著了,而且這一覺睡得很安穩。在夢中,我夢到了藍色老虎。它就在我的麵前,我一點也不害怕。我還伸手摸了摸它的藍色毛發。它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泉水,讓人憐愛。
早晨我醒來後發現它並沒有逃走。它見我醒了,就繼續趕路。我們又玩起和昨天同樣的遊戲。我很好奇它究竟要把我帶向何方?
我們又走了很遠的路,我的體力有些吃不消了,就放慢了腳步。它也隨著我放慢了腳步。我們依舊保持同樣的距離。
在路上,我奇怪地發現散落著許多貝殼。那些貝殼越走越多。我停下來,拿起其中一個,放在耳朵上。大海的濤聲源源不絕從貝殼裏傳來。我越聽越激動,覺得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藍色老虎遠遠地注視著我,仿佛洞悉一切。它甩了甩尾巴,像是發給我一個信號,就轉身走了。我繼續跟上它。
我們又穿過了一片小樹林,一股潮濕的風迎麵刮來,裏麵有隱隱的鹹味。蔚藍色的大海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了我們麵前。
我驚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海。在林子裏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隱約的濤聲,但我還以為是附近瀑布的聲音。現在,大海就在我的眼前,我跑到海灘上,讓海水輕撫我的腳踝。由於幾天不停地趕路,我的腳已經起了好幾個血泡,一沾海水就感覺疼痛。
海麵並不如我想象中的平靜。一陣看似不大的風就能掀起很高的浪。那些海浪拍打在附近的礁石上,濺起雪白的浪花,有些濺到了我的臉上。
風吹散了我的頭發。我坐在海灘上,從最開始的激動慢慢平靜下來。藍色老虎就坐在我的身邊,遙望著遠方。
不知名的海鳥低低飛行著,不時發出尖銳的叫聲,盤旋在我們頭頂。海潮將一些貝殼類動物衝上沙灘。時間靜靜地流逝著。
我終於看到了大海,可是海洋的那一邊又是什麼呢?我知道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到海的另一邊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在海的那一邊一定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與我生活的環境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但我注定無法到達了。
這個想法使我感到很疲倦。
我捧起一把海水,看它們從手指間劃過。我覺得自己體內有一部分正在複蘇。我從未看到過如此廣闊的天地,隻要看著大海,似乎一切想法都沒有了,因為不論你有什麼想法,都顯得是那麼渺小。
海風輕易地穿透了我。
我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直到太陽開始下沉,似乎要沉到大海裏去。海麵上漂浮著如鮮血的顏色,落日變得巨大,每下沉一點都似乎格外艱難。
最後,太陽完全被大海吞沒了,黑暗一下子籠罩了整個天地。
我沒有想到,夜晚的大海是如此恐怖,像是一頭巨獸咆哮著。我看著身邊的藍色老虎。它的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光。
徹骨的寒冷將我包圍,我感覺自己要被凍死了。但我一動也不想動,我似乎有一種想要死在大海麵前的衝動。直到不知過了多少個世紀,太陽終於升起來了,萬丈霞光從海平麵上噴薄而出。一股久違的溫暖注入了我的全身,我終於又恢複了體力。
到時候了。我必須這麼做。
天色一點點亮起來。藍色老虎的眼睛閃爍不定。
我含著淚,把雙筒槍口對準它。
金色的光芒籠罩了整個海麵,海麵上鱗光閃耀。懸浮在海麵上的太陽猛地膨脹了一下。
再見了,在海邊陪伴了我整整一夜的朋友。這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夜。再見了。
槍聲響起,子彈穿過了藍色老虎堅硬的頭骨。最後一隻藍色老虎就這樣倒在了我的麵前。鮮血染紅了沙灘。
我的周圍不知何時聚集了數不清的紅色螃蟹,它們聚攏在藍色老虎的屍體旁,吐著泡沫。
我割下了虎皮和它的頭顱,踏上了歸途。
我背著虎皮,穿過熟悉的道路向村莊走去。在路上,我又看到了散落的貝殼。它們已經變成像化石一樣的顏色。
在路上,我感到時光正在我的身上匆匆流走,每走一步時光就像海水一樣迅速蒸發著。我的腰越來越彎,我的力氣越來越小,背上的虎皮也變得越來越沉。我氣喘籲籲,走幾步就要休息一下。
我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已經布滿皺紋。我走到小溪邊,看到水麵上我的倒影,已經變得無比老邁。我捋了捋變白的頭發,莫名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卻感到心裏無比坦然,好像這一切應當如此。
幸虧有許多道路不知何時被開辟了出來。我順著那些道路,很快就回到了村莊。
村莊已經變了摸樣。我知道這還是以前的村莊,但人們的衣著和房屋的建造都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我走在街道上,連一個我認識的人都找不到。他們隻是用詫異的眼神看著我。直到有一個少年問我:“老爺爺,您這是背著什麼啊?”
“是藍色老虎,”我如實回答,“請你轉告族長,我已經把最後一隻藍色老虎帶來了。”
“什麼?!”少年顯得很驚訝,很快,我的周圍就圍了一大幫人。
“這是藍色老虎?你把藍色老虎殺掉了?”人們問道。
我點了點頭。
“老天爺!”人們從最初的驚慌很快就變成了憤慨:“你、你、你怎麼能這麼幹呢?難道你忘了最高指示了嗎?”
“不是徹底消滅藍色老虎嗎?”我已經完全懵了。
“不要裝傻充愣!最高指示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尋找藍色老虎’!你別告訴我們你不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已經尋找了一代又一代人,沒想到你卻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藍色老虎殺掉了!你是家族的罪人啊!”少年義正言辭地說。
“可是……”我已經頭暈目眩,“你知道這個最高指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少年惡狠狠地說,“那又怎樣?一代代雷家的人都在尋找藍色老虎,而你卻,你卻……”
“不要和他廢話,把他押到祠堂,讓族長大人審判!”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人們紛紛響應。於是我被人群擁簇著,來到了雷家祠堂。
令我驚訝的是,祠堂還是如我印象中的祠堂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化,隻是更為陰暗了。木頭腐朽的氣味也更讓人難以接受。
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坐在正前方的那個人。
還是他!還是那個不知多大年紀的族長。他的的臉還是像樹皮一樣,胡須依舊如同淩亂的藤蔓。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見我來了,他揮了揮手,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哭喊著。可能很少看到老年人如我這般狼狽吧,我聽到人群中有人笑出了聲。
族長從座位上起身,走到我的身邊。他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似的。
“真是好久不見了……雷米……”族長撫摸著我的白發。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