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茫然地看他一眼,一臉的怯懦、警醒、不苟言笑,長生隻覺怪異非常。眼前這人明明沒有易容,整個精神宛若脫胎換骨的另一個人,全然抽去了原先的魂魄。
螢火悄聲道:“你引他去堂上坐,我請先生來。”
長生忐忑地將商陸領到玉壘堂,斟茶時他很是客氣,斯文的舉止令長生越發覺得換了個人。商陸心不在焉地抿茶,紫顏和側側來時,他慌不迭地起身行禮。紫顏與側側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目光中輕微的訝然。
長生小聲說了他的言行,紫顏道:“商兄弟是來訪親探友的?”
商陸想了想點頭,“應該是。讓幾位笑話了,在下記性甚差,居然想不起是如何來京城的了。”
紫顏道:“不妨事,這園子大得很,你且住下慢慢地找,等想起來了,再尋你要找的人去。”
商陸謝過,紫顏著長生帶他去用早膳。兩人去後,紫顏告別側側,帶著螢火換過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來。
到麟園時,照浪正獨自在廳裏為熙王爺挑選服飾,一桌子綾羅流金鋪翠,皆是宮製的衣履冠服。紫顏難得無動於衷,寒暄兩句後即領了螢火過了穿堂和二門,徑直到了熙王爺的正房外。
熙王爺經此一場消磨,頤指氣使的脾性減了好些,連日來落落寡言,絕少呼喝照浪。紫顏在府裏偶爾談及此事,側側以為照浪必在他麵皮上做了手腳,紫顏笑道:“耳根清靜就好。”
這時熙王爺在房中寫字,案上鋪了一大張夾箋,字字疏宕,筆筆生鋒。紫顏瞥了一眼,見寫的是“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笑了笑接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熙王爺棄筆,不欲讓紫顏和螢火看到臉上神色,負手背對他們走到一邊書架處,道:“你們合計著要誆我留在此間,我可有說錯?”
“王爺多慮,照浪既在挑合適的冠服,想來進宮就是眼前的事。我等前來,是看王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紫顏也不客氣,挑了位子舒服坐定,悠悠地道,“依我看來,易容上王爺是再無破綻了,略一相激就浮躁氣盛的毛病,須得改改才好。若不能一味心灰意冷與世無爭,恐怕依然不容於朝。”
熙王爺冷哼一聲,似嫌他話多,盡是不屑之意。紫顏自忖多事,端詳熙王爺的身形舉止,忽問道:“王爺最親近的人,不知是誰?”
熙王爺沉吟半晌,竟說不出一個字。螢火凝視他良久,花白頭發蒼老身軀,顧盼間警惕猜疑,全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倒黴老頭兒,一腔的恨意隨之去了一半。
熙王爺麵上掛不住,細細想去,竟是情懷蕭索,隻管出神凝思。待看到紫顏目光如水,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一個叫蝶舞的女子。”頓了一頓,像是在收拾心情,“可惜離散多年。”語聲剛落,照浪捧了衣衫踏進屋來,不動聲色地悄立在旁默候。熙王爺醒過神,走去拈起一件摸了摸料子,點頭道:“這才像話。”
“回王爺,時辰已挑好,等用過午膳即可麵見太後。太後說早早進宮勿多耽誤,看來是有心見王爺了。”照浪低著頭,語聲極慢,紫顏留意地看了他一眼。
熙王爺毫無喜色,冷冷地道:“她也有等不及的時候。不知怎生在磨快刀刃,候我這頭顱。”
照浪抬頭,急急地道:“王爺若不想去也使得,我再想法子……”
“誰說我不去?”熙王爺說完,想想除此外再無安心去處,將心一橫,“她還說了什麼?”
“太後問王爺起居飲食,因皇上要去謁陵,著王爺不要拖延。”
熙王爺吸了口氣,道:“更衣,準備啟程!”
午後的晴翠園,桂香在遊廊裏飄浮,一路金草紫葛並白菊綻放,在光影下輝彩異然。
照浪領了熙王爺穿過雁池鳳館,到了太後歇息的天闕閣裏。閣裏僅蔡主簿一人伺候,老者不停地悄然撫額,低首垂立在旁。太後偶有一句話來,蔡主簿也答得簡短,不敢多話。
熙王爺一身華服瘸腿走入,太後抬眼略瞧了瞧,知會蔡主簿上前。老者說了聲“得罪”,扶定熙王爺,伸手探了探。熙王爺直直地盯著太後。
太後卻不看他,鳳眼斜斜地望照浪,問道:“這些天我聽你說得夠了,你這人心思都在大處,難得今趟小心謹慎,多為別人著想。卻不知是何緣故?”
照浪見太後有見疑之意,當了熙王爺的麵,微笑回稟道:“原是太後交代的事,豈有不恭之禮?此事說瑣碎也瑣碎,無非伺候王爺掃除行旅風塵之苦,各處打點。但王爺貴為天家之軀,下臣行動又是太後的臉麵,怎敢疏忽怠慢?”
太後自知失言,淡淡點了點頭。不一會兒,蔡主簿麵無表情地道:“確是王爺。”太後揮手道:“你下去吧。”蔡主簿一路俯首跪拜退去。
太後半晌不語,熙王爺忍不住道:“太後……”太後打量他瘦影蒼顏,驀地一口氣散了,歎道:“真的是你。”
照浪默默退了幾步,太後也不攔他,隻瞅了熙王爺端凝。一別經年,他身上再無倜儻疏狂之氣,一股沉暮晦暗的氣息裹住了他,像失去鱗甲的病龍。那根竹杖仿佛承載了他所有的力量,歪斜地撐在地上,叫人微生憐憫。
“那年的事你有什麼話說?”她收住目光,徐徐開口。
“太後終究不曾顧念舊情,那年殺我的時候,沒半點猶豫。”熙王爺慨然說道。
“死的偏不是你。”太後語中,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
“這是天命,讓我可再看你一回。”熙王爺唏噓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