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要再端詳仔細,紫顏的電目直直射來,占秋一畏,縮回目光不敢對視,心裏反複想著那抹清華之色,像是連她的心也要一起凍住。
她不便對側側明說,又不宜拿繼任的事催逼,遂笑道:“這事慢慢再說。我初來京城,一要為綺玉坊主進京準備,二要為姐妹們選些土儀帶回去,有什麼去處能讓我好好玩幾日?”側側想了想,說出一串地方,要帶占秋去見識。占秋推說有幾個婆子跟著采辦,不必她陪同,好說歹說側側才應了,另備一份大禮恭賀綺玉。
忙忙碌碌後占秋去了,側側從府門送行回來,走到半途見有早梅綻放,幾簇嬌黃惹人心憐,在廊上伸手拈起一枝細賞了片刻。花影間有青衣閃過,側側叫道:“站住!”
那童子隻在東角門行值,側側操持家務多時記得清楚,因問他可是有事。童子轉身答道:“那小子又來了,好在被我趕走。”側側道:“既如此,不必通傳。”童子應聲欲走,側側忽覺不對,定睛看了看,冷笑道:“果然是你易容進來,隻是個頭差太多。”
那孩子歎道:“明明墊了鞋,仍是不夠,折騰身形真是麻煩。”
側側當即摸針,神荼逃開幾步,躲在花樹裏用手止住她求饒說:“好姐姐,我這三顧紫府誠意已夠,你就通融一下。”側側啐道:“事不過三,今次闖到家裏來了,簡直是強盜!”神荼苦笑道:“你家先生真是難見,不知我要費多少工夫才能……”他忽然滾出一大顆淚,“才能見到他,以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神荼索性蹲下大哭,地裏泥濘未除,他個子又小,直如泥娃娃一般。側側起了惻隱心,問道:“你師父過世了?”神荼眼淚汪汪地道:“我從小侍奉他老人家,可是……可是……還沒學盡他一身本事,他就……”
側側想起沉香子去時的情形,有了同病相憐之意,口氣一軟,道:“要見紫顏不難,要比易容就……”神荼抹去淚,仰起頭自負地道:“我到他麵前,就有法子激他動手,隻求姐姐成全。”
側側低頭思忖,神荼見她意動,隻管撿那些怨泣悲傷的師徒遺恨說了,側側越聽越是難過,咬了唇道:“你且換回衣衫容貌,我帶你去見紫顏。”
香霧縈風縹緲,披錦屋裏燃了絕好的香,遠遠走近恍若踏足仙山,醺醺然輕了骨骸,酥了心神。側側知紫顏在焚香療傷,特意囑咐神荼不可擅近,將他留在屋外的桐月亭裏候著。
一進屋,香氣如策馬衝泥逐身而上,側側蹙眉張望,見數隻掐絲琺琅魚耳爐裏火光大盛,連忙用香灰壓了下去。整座屋子悄無聲息,她疾步走到東屋,紫顏倚了蓮心枕睡去,身子歪在羅漢床邊。
側側手拉錦被,輕輕一動,紫顏張開雙眼,四目赫然相對。側側窘得逃開,紫顏昏沉間仍在迷糊,眼神空蕩蕩地望了她,問道:“我睡著了嗎?”側側定了定神,收起散逸的綺思,小聲地道:“香藥用量太重,我險些被熏出去。”
紫顏坐起,倚在緙絲靠墊上微闔雙目養神。
側側不忍勞他耗神,咽下神荼之事,去將爐火熄滅。紫顏摸了摸背脊,無形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睡著了,而是被藥性催暈了過去,如滿地落英不經風。想到此,不由心灰,不欲讓側側傷心,伸手撈起一方絲帕,將額上的細汗抹盡。
床幃四周流溢濃香的氣味,仿佛棉絮沾衣。側側打開格子窗想透一口氣,遙遙見著桐月亭裏人影全無,暗道不妙。她轉頭看紫顏,彎彎笑眼如昔,似乎香到窒息的煙氣對他而言,隻是尋常。
她斂了愁眉,笑道:“等你換好衣裳,我們喝茶看戲去。”她走去屋外,想從庭花玉樹中尋找神荼的蹤跡,走來走去不見片影,紫顏遲遲不曾出屋。
側側奔回屋去,那孩子在紫顏床前,抓了他的手兩兩對峙。神荼像初次麵對獵物的幼獸,挺直的身板裏隱著無窮爆發力,勾勾地盯了紫顏發呆。紫顏懶洋洋地撐著眼皮,無視他就要撲過來的氣勢,仿佛早嗅出他的斤兩,不值一哂地微笑以對。
“你這屋子好香。”神荼寒暄。
“放開我的手。”
“我會調易妝丸,會製人皮麵具,會修發剪眉削骨磨皮,你會的我都會,敢不敢和我比?”神荼扣住紫顏的脈門,一派威脅的神態。
側側第一次見小孩子吹法螺,嘟嘟響得好聽。紫顏任他抓了手,自玩著另一隻手戴的玉扳指,不再抬眼瞧他,嘴邊淡淡留笑。這笑容能引得花嫉,也會激人火起,神荼果然經不住,嚷嚷道:“說,你要怎樣才肯和我比?”
紫顏看了他道:“說說你易容遇到的最大難題。”
神荼愣了,鬆開手退到一邊,苦臉想了想,像挑選稱心的玩偶那樣困難。側側看到與他年齡相符的稚嫩,從眉梢眼角的猶豫中滲出,有點可笑,也有點羨慕。他眼底的熱情掩蓋了慌亂,小孩洋洋得意地道:“任它什麼困難,沒多久就能迎刃而解,要說眼前的難題,就是如何打敗你。”
紫顏攤開兩手,頗為認真地道:“你已經贏了,我不會和你比,我認輸。”
神荼愕然,一時沒聽懂他的話。側側暗暗好笑,很少見紫顏認輸,也是件妙事。這孩子心高氣傲,眼界卻太小,難怪紫顏不想與他較量。
神荼不知足,頓足道:“不行,這算得什麼?我一定要贏得漂亮,讓你心服口服。”
紫顏一笑,閑閑地道:“浪費光陰的事何必做,既然你說我會的你都會,隻管把我不會的施展一手,我便心服口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