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英山巒 (5)(1 / 3)

一九七七年是充滿了變機的一年。忠厚的華國鋒此時已“脫貧”,被周圍一群阿諛奉承之輩冠以“英明領袖”,捧得暈乎乎的。台下的鄧小平卻韜光養晦,呼之欲出。

開春後,農業學大寨的新高潮席卷農場,我們這次也沒幸免,如火如荼地參加了劈山造平原。以往農業學大寨隻停留於口號上,打倒“四人幫”後,英明領袖華主席火眼金睛看穿以往下麵隻喊口號,沒有行動的把戲,號召全國把農業學大寨落實在行動上。躍進分場決定以我們大隊為重點,把一百畝坡地桃園平整為一百畝平原,同時,把二十畝低窪地的梨園也拉平。

我們轟轟烈烈沒日沒夜地幹了一個月,真正懂得了“生土”與“熟土”之間的區別。半米以下的生土,硬得和石頭沒有區別。一鎬頭下去,火星四濺,也頂多刨半寸深。抬土一杠子兩百多斤,壓得齜牙咧嘴,直不起腰、邁不開步。兩天的熱情一過,常常想,難道當年楊白勞、田大江為地主打工會比這更苦、更累嗎?為了提高大家的積極性,農場天天為大家提供午飯。因為不要錢,吃起來特別歡,有一次我一口氣竟吃了兩斤饅頭!這時想起小芳爺爺說的,地主到秋收秋種時,也給長工們吃大魚大肉白米飯。看來世道並沒變。大家累得半死不活,著實體會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感覺和晚上“挺屍”的睡覺,翻個身都困難啊。

正當大家沉浸在瞭望一馬平川的平原的喜悅之中時,卻傳來今年要實行根據經濟效益發獎金的文件。這對我們無異於當頭一棒,暈暈乎乎中明白了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腰不疼的道理。一百畝的人造平原至少三年沒產量!

隨風而逝的桃花落英,轉眼換作滿樹累累的果實,又到了夏天收獲的季節。這一年,周圍的農民偷桃子的事件受到特別的關注,因為要根據經濟效益發獎金,全隊拿獎金的希望都寄托在不到九十畝的坡地桃樹上。農場的職工和周圍的村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拉不下麵子,於是,程隊長就鼓動所有知青來巡邏,並反複交代任何人都不得吃桃子。

剛開始因為桃核不好銷贓,真還不敢偷吃。一天,小芳來吃桃子,隻見她手握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消失在桃樹中。半小時後,她笑嗬嗬地出來了。我問她,吃的桃核呢。她舉起手中的棍子往地下一蹾說,埋了。我這才意識到她手中木棍的另一作用。

年輕人對朋友“胎氣”,對外人卻很忠於職守,與來偷桃子的插隊知青和村民常常發生衝突,甚至打架。周圍人要來報複的風聲很緊。

男子漢值夜班,每隊一個人。盛夏的上半夜,屋裏溽熱難熬,林中值班,反倒清涼。難熬的是下半夜,夜賊黑,天賊冷。夜深人靜的山穀,涼風回蕩,夢幻在山風間升騰。除了像夜貓叫春一般揪心的風,還有那由風而起的嘩嘩的樹葉聲,很是撩人、很是瘮人、很是蕭殺。每逢值班,我總是非常小心,非常害怕,從不敢偷懶睡覺,每隔一段時間,就和別人以哨聲聯係。

吹哨子是小芳的絕活,食指與拇指一勾,往小嘴裏一放,哨聲直衝雲霄,幾裏之外都能聽見。我用指頭吹哨子,就是跟她學的。這種吹口哨的方法,城裏的流氓、小痞漏才會,但山林裏值夜班護林,彼此聯絡全靠這哨聲。

在一個月白風稀的夜晚,一聲撕裂心肺的慘叫,劃破夜空。許多人都聽到了,但沒有人起來。第二天一早人們才發現小蔣被打死在桃林裏。從流血的現場看,小蔣在被擊中要害後,拖著重傷流血的身體,爬了近一百米,死在離宿舍不到三十米的地方。

小蔣被埋在桃林後鬆林前的山岡上,背靠茫茫的林海,麵朝西麵的桃園。凶手沒有被抓到。

小蔣死後一個月,我搬進了他的房間。小蔣是老知青又是團支書,所以有自己的小房間。農村對死人住過的房間有忌諱,而我要清靜,也就不管吉利不吉利了。

這時已是一九七七年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搖身一變成了無產階級的組成部分,高考已經靜悄悄地在全國緊張地開始。這些年來,無產階級一統天下,靠推薦上大學,實際上是靠父母的關係網和送禮。出身好、父母們又在台上的,當然“綱舉目張”,下鄉磨個屁股就接到上大學的推薦。出身好但父母們不在台上的,總可以看看革命戰友吧,禮尚往來,堂而皇之,也接踵走之。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出身的,因成分不對,豈敢和革命幹部稱兄道弟?農場的日子,一直因為沒有希望而妄自悵然,高考成了我回城的唯一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