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英山巒 (5)(2 / 3)

這時才發現來農場是個錯誤。插隊的知青此刻都一溜煙地回城複習了。對他們來說,最多沒有工分(不拿錢),而農民因為知青不分他們的口糧,正求之不得,因而皆大歡喜。而農場是國營企業,要走就開除你。那年頭全國一盤棋,要是被任何國營企業開除,或者是沒有檔案,永遠也甭想再進其他任何國營企業。誰也沒吃豹子膽,敢冒這危險,隻好找個安靜的環境自學。

夏天收完桃子後,全隊實行小承包製。所謂大承包是按組承包,而小承包是按人承包。大承包時,要是遲到幾分鍾,程隊長一定會扯著他的公雞嗓子在門前大喊大叫。小承包後,再也聽不見他的嗓門了。小承包既讓好幾個斤斤計較的知青反目成仇,也促成了好幾對知青鴛鴦。往往女的不能完成她們的承包定額,男的完成後就來幫忙。回家後,女的幫男的洗洗衣服,用煤氣爐炒盤小菜。這時,感情最容易升華。漂泊的心需要的就是安慰,哪怕是一點點。

小承包對我的最大好處是因為我主動放棄獎金,大家也不擠兌我。國營農場不許請假看書,卻可“生病”。於是,我成了醫務室的老病號。老知青趙醫生,是個“赤腳醫生”,平時管個頭痛腦熱的病,發發避孕套之類的事,所以養得白白胖胖。我去“看病”,她應該知道我的病根,但她從不多問,總是要幾天假,給幾天假,還關切地問寒問暖,讓我永遠心存感激。

幸虧小承包和高考同時開始,不然,我和小芳可能不是今天的結局。因為我不去上工,免去相互幫忙的機會。我除了吃飯整天整夜的閉門不出。房間裏彌漫著卷煙和山芋酒的混合味道,床很淩亂,是我輾轉難眠的痕跡。桌子上攤滿了書籍、草稿,地上擺著一台收音機,無聊地沉默著。

小芳偶爾來看我。有時她來,還給我帶點吃的,讓我暗暗憧憬著“素碗秉燭,紅袖添香”的美景。表麵上,我卻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我們之間,或許由於小蔣的去世,或許由於我的高考,突然有了距離。我們之間往日的默契時時摻和著莫名的尷尬,令人窒息的寧靜。

我的情緒時好時壞,心裏充滿矛盾,常常自問,為什麼要冒被譏笑、被打擊報複的風險?為什麼不融入周圍嘻嘻哈哈的人群中,做普通的一員?為什麼這麼含辛茹苦、挑燈熬夜?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淚流滿麵,覺得自己應該接受命運的安排,過普通人的日子。白天耀眼的陽光,拌著紅辣油的粗飯又使我恢複理智,自以為“我輩豈是蓬蒿人”。

孤悶啊,當時隊裏竟沒有一個公開的誌同道合的高考朋友。政策多變,壞消息一來,大家都信,趕快夾著尾巴過日子為上策。好消息一到,誰也不能確定這次不是又一次“回潮”。因此,即使十月二十三號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了招生改革的消息,表麵上眾人還都人五人六地繼續裝著為了共產主義的美好明天,要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的樣子。暗地裏,許多人都在複習,隻是不“串聯”。正是應了哲人的讖語:情到深處人孤獨。

高考後的一天,小芳又來看我。那天,她身穿一件剛開始流行的連衣裙,平時烏黑而閃亮的辮子,此時卻像高山溫柔的瀑布,婉約地流瀉在圓滾滾的芳肩,宛若天上飄下的仙女。我意會到她眼神裏的含義,“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但我不敢想,也不敢迎接她的眼神,裝作一派純淨,天藍雲白,我行我素。當時叫吃了秤砣,鐵了心。

轉眼就到了一九七八年二月,望眼欲穿的入學通知書終於來了。我悄悄地收拾行裝,在一個靜悄悄的早晨,離開農場。除了領導,我誰也沒告訴,包括小芳。

之前,我沒有忘記我的諾言,把小提琴送給了小芳。在一個冬天的黃昏。小提琴遞到她手裏時,我們的手指輕輕接觸。她的指尖光滑而冰冷,一絲疼痛劃過我的心頭。那一瞬間,是我們手指的唯一接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