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給我呀?”小芳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奇,口氣上卻有點揶揄。然而這時,也許她已經意識到我的離去,但她沒問。瞬間的興奮化為沉默的憂傷。她把小提琴貼在心口,眯著眼睛注目著西沉的斜陽,嘴邊顯現出一絲苦澀的血色微笑,目光柔柔。看著她這神情,我心頭一陣衝動,一種莫名的感覺讓我暗暗戰栗。時空在我周圍凝固,那種感覺,像在萬籟無聲中,一把利劍一下一下地戳在我的心坎上。我仿佛聽到她心底的掙紮,我壓抑著衝動,卻感到自己的心被揪得很疼、很痛。
就這樣,在殘冬的夕陽映照下,在埋著小蔣的鬆岡前,我狠心埋葬了兩年來的暗戀。用一絲虛偽、兩點矜持、三成世故、四分膽怯。心緒如亂麻一般,我不能夠毫不在乎。盡管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盡管愛莫能助的愧痛始終纏繞著我,度過了整個青少年時期,我卻從來沒有像那一刻,感到自己是那樣地窩囊、那樣地悵然。
二月的氣候,依然挾著深深的寒意。田野、山巒無遮無攔,陰颼颼的山風直往脖子裏灌,透心涼。八點鍾的天,依然灰蒙蒙的,壓抑。吃了最後一頓辣油稀飯,抽了最後一根卷煙,我一夜無眠,為了小芳。凝望蜘蛛網稀疏、房梁畢現的屋頂,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接的過往殘片,直到天明。
當我坐入進城的早班汽車裏,在回頭一瞥的瞬間,透過車窗沾滿塵土的玻璃,恍惚看見小芳佇立在埋著小蔣的鬆岡前的孤獨身影,寒風蕭瑟,雲鬢飛亂。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抽了一下。汽車轟隆隆地離開桃園的山岡,小芳的身影慢慢被拋棄在遠方。一滴淚珠滾入嘴角,鹹鹹的。
佛主說,良善的友情是人生最大的禮物。當年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利,被注銷了城市的戶口,自願在烈日下、寒風中幹原始的體力勞動,用青春的汗水換取勉強裹腹的口糧和上調的一線希望。在茫茫的曠野中,在低濕的房屋裏,耳聽蕭蕭落葉,麵迎淒淒冷風,小芳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
“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我走過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我走過的路,
你站在小村旁……”
尾聲
“還真能吹呢。”妻子看完後,輕輕地稱讚了一聲。
我鬆了口氣。她卻話鋒一轉,關切但不失溫柔地問:“你寫的可都是真的?”
“寫下來的事兒嘛,總是半真半假。藝術來源於……”我有點得意地想給她上堂文學創作理論課。
“這麼說這事是真的?”她的音調更加關切,“那你和小芳真有一腿?”
“沒得、沒得,我和她沒有任何‘超越友誼的關係’……”我感到她的聲調在升高,趕忙解釋。
“你們要是有個孩子也是很有可能的囉?”妻子不顧我的辯白,窮追不舍地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問。
“那怎麼可能呢。我做事從不留後患。”我有點急了。
“好你個小子,這下子給老娘問出來了吧!”妻像發現新大陸那樣大聲喝道,原先的溫柔消失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臉殺氣。
“沒、沒……不、不。”我被妻子的臉色嚇得兩腿打戰,語無倫次。我定了一下神,才緩過氣來,恢複了往日的敏銳,“你聽我說。人家說,初戀無性,況且是在那個年代,那種環境……”
“可你們那麼年輕。人們也說,春風不問路。”
“那是八十年代的春風。”
“……”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從沒有回過那農場,臉色陰沉的程隊長有沒有承包桃場?醫務室的趙醫生是否回了城?小芳頭上的大辮子換成了什麼樣的發式?其餘的知青,是不是也沒忘記那漫山的桃花開得無拘無束,忘情而熱情,那遍野的落英,傷情而悲情?是不是也沒忘記在那欲火中燒、翻轉難眠的夜晚,房頂上傳來的夜貓叫春聲?但願歲月已撫平了我們青春的痛苦、悵然,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