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挨打 (1)(2 / 2)

“小家夥,認不認得我呀?”扭頭一瞧,於伯伯戴一副黑邊眼鏡,不明原因地樂著,那模樣跟《大浪淘沙》裏的叛徒似的。我心想:廢話!不認得你你拍我肩膀幹嗎?正要開口,“咚”、“咚”兩聲,回頭一看,“爸爸媽媽”掉地上了!我很生氣,就隨口打發他道:“你是我兒!”

晚上父母下班回來,表情一紅一綠,也不知是不是我打彈子打花了眼。

“西!你給我滾過來!”媽的兩隻眼睛就像杜家的大黃貓,讓我害怕得發抖,卻怎麼也想不起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你今天在大門口,罵於伯伯什麼?”原來如此!我的心一下子虛了。“你是我兒”的確是一句罵人的話,在小孩子間很流行,不過極少人有膽量罵到大人頭上,而且還是當著麵罵。

“你自己說該不該挨打?”說挨也得挨,說不挨也得挨;我隻好縮著脖子,做出一副可憐相。媽伸出手,把我揪到床邊,命令道:“趴下!”

“啪!”一雞毛帚子下去,我的眼淚也出來了。按照以往的經驗,隻要哭不多久,大人就會認為你悔過了,挨打也就結束。可這次這一招卻不管用,“哇哇哇”大哭了十來分鍾,媽卻絲毫沒有饒過我的意思,一邊打還一邊訓斥:“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罵怪話……”爸在旁邊看熱鬧,見死不救,得空也跟著訓了兩句。

最後救了我的還是於伯伯。他住在隔壁院子,那天晚上特意散步過來,在我家門外偷聽,聽到差不多時,氣也消了一半,便敲敲門說:

“算啦,算啦!小孩子嘛,不懂事,知道錯了就好啦。”

媽打開門,把我拎過去,說:“還不快給於伯伯賠禮道歉!”

要不是哭得精疲力竭,又受了雞毛帚子的脅迫,我真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於伯伯的臉上卻浮著肥泡泡的笑容,故作寬容地說:“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後來一晃好多年,“四人幫”被打倒了,“文革”那些陳年老賬終於找到了債主。有一天,我偷聽到父親和一個老朋友閑聊,議論起科裏的同事。兩個人在“文革”時都挨過於伯伯的整,自然就提到了他。父親說:“這個人,心術不正,就連我女兒丁點兒小的時候也都看出來了。小家夥不懂事,罵了他,倒是替我們大人出了一口惡氣……”英雄大概就是這樣造出來的;我為此挨打的事,父親卻絕口不提。我想要笑,不知怎的又有些難過,想起了那滾動在長椅上的一紅一綠兩顆彈子。它們從一頭滾向另一頭,從孩童的世界滾向成人的世界,上了軌道就不再回頭——生命亦不過如此罷!

瘋長

我出生於一九六三年,喝著“文革”奶長大。

偶然碰到兒時的鄰居叔叔阿姨,他們總誇我小時候聰明,“能背誦所有毛主席詩詞和老三篇”。那時我應該三四歲,據說我本身就是節目,永遠不厭其煩地為任何人背誦,來者不拒。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的背功。我猜毛主席詩詞和老三篇對於三四歲的我來說,是水果糖或者糕點。

當時,我在北京市府大樓附近的幼兒園,玩伴中一對雙胞女的名字很好記,“東方紅”和“太陽升”,沒姓。她們的父母給她們起這等名字,至少能起到某種意義上的保護作用:欺負她們,誰敢?

一次在大街上,母親突然一把把我拉到牆邊,以免被奔跑的一群人撞倒,他們追趕上他們的獵物——一個年紀挺大的人,一片嘈雜。他是給他們架走的,除了幾塊磚頭和折斷的木棍外,地上還留下幾滴血。

我跟著母親參加過一次衛生係統的批鬥大會,在衛生局樓前。口號聲響起,我吵著要抱要看,母親不抱。我跑到另一邊,一個鄰居叔叔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看見台階上站著一排挨鬥的人,一律低頭,每位有三人執行:兩人反押雙臂,一人立後揪著挨鬥人的頭發。我當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反正聽到哪裏開批鬥會,我經常要去看,就像現在的孩子去動物園。

搬家後,我轉到北京西郊一個軍隊大院的幼兒園。搬家其實一點沒有意義。母親是兒童醫院的大夫,當時在房山下放,喂豬;父親是軍人,在地方上“支左”,幾乎不回家;妹妹被寄放在永定門附近的人家,我簡直就是幼兒園的永久居民。周末我不孤單,十幾個孩子纏著廚房李大爺,他是老紅軍,一講故事就是長征時他怎樣把皮帶煮出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