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後悔一輩子 (1)(1 / 2)

小時候,我家住部機關宿舍,宿舍是一所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兒。一進的院子,不深,東南西北屋,四四方方,中間有用碎石鋪成的一條十字路,直通每家門口。

北屋住著商伯伯一家。商伯伯是原國民黨的留用人員,畢業於北洋大學,是留下來沒去台灣的為數不多懂技術的幹部之一。為了表示對舊政府留用人員一視同仁,新政府給了他一個行政十三級。若是共產黨幹部,這個級別夠當副局長了,可涉及到權力問題,內外有別,職務隻給了個正處,就讓他管著別人操練不了的那攤純技術活兒。祖籍紹興的商伯母,瘦小精幹,一口紹興普通話,柔軟動聽。商伯母燒得一手好菜,還生了六個孩子。

商家大哥在北京農業大學讀書,平時住校,星期日回來,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文質彬彬的大哥講起故事來眉飛色舞,很帶勁兒。二哥遠在東北上哈爾濱工業大學,平日很少見。大姐小學畢業,考上了北京外語學院附中學法語,外語念得我都跟著昏天黑地。接下來的二姐,學習有點欠火候,她小學畢業後,隻考上了附近一個特一般的男女混合中學。二姐時不時因為學習上的事挨罵。有一次,她挨了罵還嘴,氣得商伯伯抄了通火棍,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商伯伯發火。二姐是我們一幫孩子的主心骨,但凡我們和其他院子的孩子有什麼糾紛,被人欺負了,都由二姐帶隊去討伐。所謂三姐,隻比我大一歲,所以不像前幾位有尊稱,我們直呼其名星星。星星很隨和,主意不大,配合極佳。商家老小,鋼鋼,亦是一副好脾氣,乖乖的,討人喜歡。

雖說商伯伯給壓著不能當局長,活兒可沒少幹,其重要性也非常人可頂替。六十年代,家用電話還是個稀罕物件,商家桌上,已赫然擺一部在那裏了。

東屋的賈叔叔常去用電話,他和愛人錢阿姨都是部長秘書,一對筆杆子,不是等閑人物。尤其是賈叔叔,逢部裏開會,就是他發揮重要性的時候。我對這重要性到來的直接領略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咖啡香氣撲麵而來。錢阿姨屬於那種不是很漂亮但風度極佳的女人,出身資本家的錢阿姨會打扮,還會生活。幾乎每個星期日,隻要賈叔叔不喝咖啡,他們便集體打扮一番,上公園去了。賈叔叔並非大家出身,他爸從山東老家來過一趟,很土的一個老農民。可賈叔叔穿起筆挺的中山裝,戴上金絲眼鏡來,整個一地下黨的模樣。這兩口生了三個孩子,下邊倆男的是雙胞胎,老大是女兒,跟我同名,也叫燕燕。院裏一有人喊,我倆一起應著往外跑。後來大家隻好直呼全名,冠以王燕燕,賈燕燕,以辨明正身。

住在南屋的我媽很少帶我和弟弟去公園,她帶我們去跳舞。媽是部機關的團委副書記,機關團委逢周末就在部五樓禮堂開晚會,有自己的樂隊伴奏。媽的舞跳得棒,請她的人不斷。我一直到現在還是個舞迷,大約與這早期熏陶有關。媽媽忙,媽忙著組織活動,跳舞,郊遊,演出,她忙的事我都挺感興趣。爸爸也忙,他忙著每天晚上去北外上英語課。爸爸是被保送去學外語,同班的同學們,是一批為黨所信任,準備委以外事重任的年輕人。爸爸專心學他的外語,和北屋的大姐一南一北,嘴裏嘀裏咕嚕地振振有詞。

西屋新搬來一家人,戶主姓邵。矮墩墩的邵叔叔,是剛從部隊上轉業下來的營長。他家牆上掛著他跟程阿姨的照片,邵叔叔身著筆挺的軍裝,斜肩掛一授帶,肩膀上扛的肩章是三星一杠,很神氣。那時邵叔叔剛授銜,一臉的喜興。到部裏來工作的邵叔叔,少了許多在部隊的威風。他的正營平衡到正科,部裏衙門大,處以下都不算官,他隻能在機關保衛處當科級幹事。程阿姨剛從農村出來,身後跟著仨孩子,倆女孩子一律斜襟大褂,最小的男孩剃一禿瓢,背過去則有一撮毛留在腦後,農村叫老娘拽。有趣的是他們的名字起得很洋氣,後來跟我最要好的大女兒就叫麗娜。程阿姨沒工作,像商伯母一樣當家庭婦女。她不會做商伯母那樣好吃的飯,不會打扮得像錢阿姨那樣漂亮,更沒有我媽那麼多活動。她不大識字,又說一口山西話,侉得讓人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