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人的小院兒裏,其樂融融。一九六四年,我入小學,再過一年,賈燕燕和西屋的老二也上小學,加上比我們大一點的星星和麗娜,院兒裏的小學生們夠半個班了。雖然東南西三家大人都是雙職工,連程阿姨也去一家街道工廠工作了,但有商伯母在,大家都放心。我們每人脖子上掛串鑰匙,放學回家先做作業,再一起玩兒。哪家大人晚上要加班,給商伯母打個電話,她就會幫著把頭天的剩飯熱熱,要我們先吃。東屋的雙胞胎和我弟弟都上幼兒園,周末才回來。平時除了西屋的“老娘拽”,我們是清一色的娘子軍。我好事,愛當頭兒,成天領著這一幫孩子在院裏亂躥。隻要不吵架,不玩火,商伯母一般不大幹涉我們。我們每天過家家,藏貓貓,跳皮筋,樂此不疲。到了周末更熱鬧,我屬下多了仨兵不說,大人們也比平時閑在而寬容,因此可以跟大姐或我爸學兩句外國話,對著亂吼,還可以把錢阿姨的高跟鞋和邵叔叔的大沿帽借出來過過癮。吃過晚飯的人們滿滿坐了一院子,我們便演節目,小孩們唱歌跳舞朗誦完詩,更有商家大哥的故事和媽媽拿手的二胡獨奏《良宵》。朗朗月光下,靜靜的一小院兒人,一幅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太平圖畫。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正上小學二年級,學校不能如期複課,孩子全成了散羊。部裏為了讓幹部們安心“鬧革命”,特從屬下三個幼兒園緊急抽調一批老師臨時組建一個少年活動站,以收容我們這幫調皮鬼。活動站離部裏僅隔一個胡同,開始還有人用車把飯送來,後來說是食堂的炊事員要參加革命沒時間送飯,改成我們自己去機關食堂吃。我們舉雙手讚成,沒這規定前,我們也經常偷偷跑到部裏去看熱鬧,現在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幫助大人‘鬧革命’”了。
過去秩序井然的機關已變成了大戰場。無論推開哪個辦公室的門,都可看見人們在忙著寫大字報,印傳單。我們最感興趣的事是撒傳單,站在部樓頂平台上,手臂一揮,傳單就紛紛揚揚地飄下去。行人們多會駐足而待,撒少了,還會看到人在搶。我們每天到機關吃完飯第一件事,就是挨著辦公室地看有沒有傳單撒。沒有傳單,我們就收集廢傳單紙,進而收集廢紙。總之,紙上印的是什麼對我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東西往下撒和看人們撒著歡地追著搶傳單。一次我們實在沒的可撒而手又癢癢,就跑到廁所裏提著紙簍,把一筐筐擦屁股紙從窗口翻將下去。
這天,我帶著幾個小孩,像往常一樣走西串東地在部裏轉悠。轉到西樓會議室,裏麵很多人在忙碌。已寫好的橫幅攤在地下,我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揭開隱藏極深的中統特務商××的反動嘴臉”,這商××就是我們院的商伯伯嘛,怎麼一下會成了中統特務?我大惑不解。想看大字報吧,肚裏那點兒字又不大夠用。倒是漫畫還易懂一些,角落裏的叔叔剛完成了一幅。畫的是一個人,輪廓很與商伯伯有些相仿。無疑這就是他了。畫上的商伯伯正抱著一節煙筒,很多東西從那裏掉出來,他好像在哭,因為有一串小圈從他的眼睛直連到地下。
“小×,我看咱們的展覽還缺點兒實物,光是大字報,漫畫什麼的,不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