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們倆一起去市場買了隻烤雞,這是特為春節供應的。我在廚房裏忙了整整一天,傍晚時,我請來的朋友才差不多到齊了。當那隻烤雞在充滿尊敬和近乎虔誠的氣氛中被端上來時,我突然發現鴿子沒有在場。大家輪流趴在窗口看著樓下,他們真等得不耐煩了,烤雞的香氣彌漫在房間裏,她到底上哪兒去了?天完全黑下來時,鴿子和她妹妹一起來了。她妹妹是個白白嫩嫩,異常沉靜的小姑娘,在外省的一個劇團裏拉提琴,她一直是鴿子的驕傲。我看見鴿子興奮得發紅的臉上有一種愉快的、神秘的表情,這使人忘掉她的一切過失了。她穿著一件長長的大衣,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她用凍得發僵的手,打開捧在懷裏的一隻紙盒子,裏麵是一塊非常漂亮的生日大蛋糕,我們都驚呆了。接著像奇跡一般,她又從軍大衣肥大的下擺中掏出了一隻鴨子,沉甸甸的,讓人垂涎欲滴。這是她帶來的禮物。她驕傲地微笑著,但這笑容裏有種邪惡的東西,因為如果沒有邪惡,就不會使她這樣滿足。
她早就對我說過,依靠自己勞動換取報酬根本就是一件吃虧的傻事。她曾在鄉下像狗似的幹了一陣兒活兒,結果什麼也沒分到,反而還欠了隊裏的錢。她認為這個社會欠她很多,所以,她必須用其他的辦法來補償自己。
在大家驚奇的目光中,鴿子自在地招呼她妹妹坐在桌邊,大吃大嚼起來,一口氣喝了好幾杯酒,我知道她很能喝酒。在熱得令人頭腦發昏的空氣中,她突然湊近我坐下,嘴裏噴著濃重的酒氣,眼睛亮晶晶的,使她顯得比平時動人多了。“你不是說吃開胃了嗎?以後咱們天天吃,我供給你們東西。”我感激地笑了,天天吃好東西我倒不反對,隻是我們都窮得發瘋,她也是一樣。我覺得這不過是高興時的信口胡扯。
春節這天,鴿子沒有來。我們約好吃那隻鴨子的。我去她家找她,才知道她被抓到公安局去了。她是在菜市場被當場捉住的。當她用同樣的方法把一隻冷凍兔子揣進她的軍大衣裏時,昨天的售貨員認出了她(她答應我媽媽今天為她買隻兔子來,這是她為了討好我媽媽自己提議的)。上帝沒有給她成功兩次的運氣。和她同住一個胡同的鄰居告訴我,他站在商場門口,親眼看見她被兩個穿著藍棉大衣的工人民兵扭住胳膊,穿過馬路,走進對麵的指揮部。她是春節的獵物,正像她曾經揣進懷裏的鴨子一樣。當所有的人們圍坐在飯桌旁,歡度這個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時,她正一個人獨自待在冷清的辦公室裏,對審訊她的人編造著謊話呢。他們搜她的身,她並不覺得侮辱,她有自己的武器,那就是以侮辱對抗侮辱。後來,她笑著告訴我,他們打她,擰她的胳膊,她曾經當著許多人的麵難堪地受過侮辱,但這些好像並沒有傷她的心,隻是把她的血變成了一種有毒的東西,她可以毫不躊躇地害人,有時並不是出於必要。
這之後有半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她有時對我表示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友誼,有時又會為不知什麼事鬧翻了,好久不露麵。我琢磨出一方麵是她的性格太強,願意充當我的保護者,這就是她和我親熱的原因;但另一方麵她又不能容忍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朋友們,所以過一段時間她就會離開我,去和她的那夥人廝混,那使她更舒服些。我也不去打聽她的事,既然我無法弄明白她那混亂生活的真相,又何必自尋煩惱呢?
夏天的末尾,我決定到香山去住兩個月。教我畫畫的老師在香山為我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我打算畫些寫生。正當我忙著收拾行裝時,鴿子來了。她瘦了好多。她說她在城裏過得膩了,要和我一起去鄉下散散心。我猜想她一定是想借此逃避什麼,她自己也說有人找她的麻煩。
當然,我們一起去了。在鄉下的這段日子裏,我們實現了這麼多年來一直充滿幻想和興致談論過的那種生活。我白天出去畫畫,她跟著我,坐在我身後,也拿著個畫夾子,用我給她的蠟筆在紙上塗抹。她經常畫出非常可笑的圖畫,像個小學生似的。夜幕降臨時,我們從山上下來,走到山穀裏的泉水邊洗澡,四周是那麼幽暗和安靜,螢火蟲在飛舞,忽明忽暗,隻能聽見泉水的聲音從我們腳下急急流過。
鴿子好像變了一個人。她的眼睛也變得清亮了。隻是我們非常窮,得精打細算地計劃才能過下去。我們通常的夥食是幾個大椒鹽燒餅和一大捆小白菜,她會調一種麻辣油,澆在炒熟的青菜上,簡直香極了。我對這樣的日子十分滿足。但有一天,我們在山裏的草地上看見一群遊人扔了滿地的酒瓶和罐頭盒後,她的臉色變晦暗了。她說憑什麼我們要過這樣的日子,而有人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她發誓要去搞一筆錢。以後的幾天裏,她一直煩躁不安,有幾個莫名其妙的人來找她,其中一位臉色像牆灰一樣的女人和她在屋外談了很久。後來,她告訴我,她要幫這個人弄些錢,為了辦戶口一類的事。她的發財計劃是很奇怪的,有時我懷疑這是出於神經錯亂或是智力上的缺陷才會想起來的。她讓這個灰白臉兒去偷她姐姐的表,然後把它賣了。另一個險惡的計劃險些要實現:她妹妹劇團裏有個提琴手,有把相當好的小提琴,她想要在送他上火車時把它騙過來,這種事真讓人難以相信,如果你知道她是多麼愛她妹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