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常回家看看 (2)(1 / 2)

文化部的幹校分成了兩塊:一塊大的,在湖北鹹寧,連家屬有兩萬多人;另一塊較小,千把人,經河北的官廳,最後抵達了詩人郭小川描述過的團泊窪,我隨父母去的就是這個地方。

“詩”與“歌”

幹校第一次“收獲”,畝產九十斤(當地平均畝產四百斤),學員們大肆慶祝:包餃子,會餐。幹校裏詩人不少,有寫古體詩的,不到十行下來,竟有半數以上的字我不認識,旁人解釋半天也不甚了了;還有寫馬(雅科夫斯基)體詩的:一行裏,要麼沒幾個字,要麼長得頂了紙邊還拐一個小彎。一位《詩刊》的編輯大唱豐收讚歌,給人深刻印象。第二年,幹校的麥田畝產勉強過百,該編輯更作詩唱“大豐收”,後來人們都稱其為“豐收詩人”。

幹校的學員都住在本地老鄉家裏,小孩子則在當地的農村小學借讀。農村小學本是沒有音樂課的。一日,大隊書記突然心血來潮:幹校是文化部的,何不向他們求援音樂老師?整個幹校都是來受再教育的,貧下中農之求焉有不應之理?幹校便趕快給村裏的小學派了一位音樂老師,是寫曆史歌曲《坐牢算什麼》的音樂家舒模,當時也有六十多歲了。

那時已是無歌不黑,也沒個課本,舒老先生隻好教唱毛主席語錄歌。印象最深的一首是“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那首歌的歌詞隻此兩句,車軲轆話來回轉。但舒老師教得十分投入,又是揮手打拍子,又是繃著脖子較勁,以不同的曲調高低,節奏力度來回不斷地詮釋那兩句詞。結尾時,“誰能敵”本應是很幹脆的,可當地口音總要在結尾的句子上加一個“呀”字。為了糾正這個“呀”字,舒老師不知帶我們唱了多少遍的“誰能敵”。從此,孩子們就給舒模起了個外號“誰能敵呀”。

年輕人與大字報

幹校中除了老弱病外,還有一群青年,大學剛剛畢業的。

最熱鬧的時候是逢年過節的演出聯歡。音協的唱歌,舞協的跳舞,戲曲研究院自然就唱樣板戲。當時樣板團大紅大紫的角兒們多是他們的學生或師兄弟妹,議論數落起那些當紅的名角就跟說他們家的小三、小四似的。有一位老劉,是京劇老生的研究生,專演楊子榮,最擅長把劇中的戲詞用於生活。楊子榮有一段:“八連長,帶幾個弟兄沿著上山的道兒……”等食堂開飯時,他用同樣的唱腔唱道:“八班長,帶幾個弟兄去把飯給我打來!”還有一幫戲托子,知道在哪裏幫襯,嚴絲合縫,眾人大笑。

都是二十多歲的人,相互鬥爭掐架是難免的,何況上級老是想出一個又一個的事頭兒來讓人來掐。此時正是抓“五一六”的高潮,說白了就是鎮壓“文革”初期的“造反派”。一夜之間,食堂外的空場裏就掛滿了大字報。相互間都是指名道姓地打伐,還有夫妻間攻訐的大字報,語氣詞彙都是怒不可遏,義憤填膺的。

村裏的小孩子數著大字報上的人名在誰家住,然後就帶孩子們指指點點看新奇。而幹校的孩子們就傻了,昨天還一起說笑的叔叔阿姨們怎麼一夜間就反目成仇了呢?後來才知那都是以前的過節,有機會就要發一發、泄一泄的。多是就人論事,或就事論人,而非就事論事。所以,炮彈般的重詞用了不少,可什麼也說不清楚,倒把一個年輕、膽小的女子給逼得想不開自殺了。另一個被貼大字報最多的男士,其夫人飾演《智取威虎山》中的勇奇媽(全劇主要台詞是一句:“勇奇!——(昏過去)”),算是樣板團主要演員,優先照顧兩地分居,以此理由逃回了上海,免過一劫。

多年之後,幹校散了,一些人相互間仍不說話。細究,都是曆次運動落下的碴。倒是“逍遙派”們不錯,沒落下什麼仇人,多成了各單位的業務骨幹。我蒙蒙中認定,學點東西幹點事兒比什麼都強,爭一時的口舌之快,到頭來隻是傷感情和瞎耽誤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