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團泊窪
團泊窪是五十年代“戰洪圖”、保天津時,炸開河堤衝出的一片鹽堿大窪地。其後,在此建立了一個巨大的勞改農場,共有十幾個分場。說其巨大,是因周圍好幾百裏無人煙,且平平坦坦,無處可藏,說是為了便於抓逃犯。
勞改農場把最靠近大堤,當地稱“碾”的一分場址分給了幹校。可分場間的地還是相接的,由此造成了一種特別的景觀:幹校的地裏,吵吵嚷嚷,大家開著玩笑,有時互相還逗逗悶子,唱一些歌;而相鄰的地裏,一群剃了光頭的囚犯,穿著統一的黑色囚裝,在那裏默默地幹活。不遠處的地邊,戳立著一位端著槍、神情木訥的軍人,呆望著這一切……
可一到了下午,人們顯現出了疲憊,再也聽不到笑聲和叫聲,田地裏傳出一片死寂,見到的隻是默默鋤地的身影和紮眼的那位持槍戰士,這時你才感到幹校的人真是來被“改造”的。
文化部幹校的人均是文人,氣質上十分敏感,又聚滿了當時著名的“牛鬼蛇神”。詩人郭小川到團泊窪是很後期的事情了。對其印象不深,隻知道他雖然詩寫得挺溜,可話說不清楚,是個結巴。不知當時他犯了什麼事,總是被看管著,不與其他“五七戰士”們同住,後來又不見了。聽說是一位曾為郭的部下要員,以體驗生活之名把他給弄到了河南。“四人幫”垮時,他正在河南紅旗渠,趕往北京的途中,夜晚抽煙失火,竟燒死在招待所中……
“團泊窪,團泊窪,你真是這樣靜靜的嗎?!”
這是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一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兩句。一是因詩朗誦者金乃川語氣上的處理;另一原因就是我聽到此詩總浮現出沿著獨流簡河碾道邊大片大片的蘆葦。在月高風清的夜晚,整個團泊窪確是一片寂靜,小孩子夜裏在房後牆澆了尿都是跑著回家,怕被鬼捉了去;然而,若趕上了三四級以上的秋風,整個的幹校就處在一片濤聲之中,相互間說話都得對著喊了。當然,人們提高嗓門,有時並非因別人聽不見。
我所在的連隊,有一位老“右派”,劇作家吳祖光。老人年輕時風流不羈,有神童之譽,二十歲即創作出了傳誦一時的名劇《鳳凰城》。四十年代,周恩來在重慶統戰了一大批文藝界名流,也有吳祖光。當時陝甘寧邊區正在搞“反遊手好閑的二流子”運動。文人們一看,這不說的正是我們嗎?就聚在一起,自號“二流堂”,據說吳祖光即在其中。這段諧謔後來沒少給這批文化人帶來麻煩。當然,像吳祖光這樣的“政治老運動員”,早入了“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境界,已不在乎多這一星半點的小罪名了。
一日,我正在連部的辦公室玩,突然聽得一聲大吼:“吳祖光!站過來!”眼見剛剛還慈眉善目逗我玩的一位淺麻臉阿姨,朝剛剛進門的吳祖光喊了起來。原來,他們要開始公事了。我當時被嚇得竟忘了應該躲避,仍在辦公室假裝繼續玩著手裏的東西。整個過程基本上是淺麻臉阿姨開訓,吳祖光聽喝。具體內容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隻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大人對大人也是可以像大人對小孩子一般訓斥的。當時我的心目中,一下想起剛看過的電影《閃閃的紅星》中遊鬥胡漢三的場麵。
吳祖光倒是老到了,趁淺麻臉阿姨沒注意時,還朝我擠眼一笑,嚇得我趕忙紅著臉把頭別了過去。
老文藝幹部中,像吳祖光這樣的還是很讓人敬佩的,多少年來不卑不亢。我也確見過一些人,在台上時跋扈飛揚,落台下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自己頭上扣屎。如今,很多年過去後,想起當年的情景,我們對吳祖光苦中作樂超然世外的人生態度,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