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六億神州盡舜堯”。人人都是詩人,我也是了。每人限期交一百首詩,五十張畫。我也交出了,沒曾想交出了毛病。那會兒的詩多為:“敢教大地全高產”、“施肥方知糞味香”雲雲。我的呢:“像雪崩/像山洪/積極地有力快速地/滾動著曆史的巨輪/這是誰?/我們/青春的象征/革命的先鋒……”
教導主任白桂森繃起了麵孔:這詩有思想問題——是“青春主義”。沒提黨和主席,沒提三麵紅旗。
我淚汪汪地反駁:列寧肯定的馬雅可夫斯基,好些詩也沒提那些。這又不是社論。那陣子我們最愛讀的是老馬《我愛》、《穿褲子的雲》。張久興、甘露林和我,天天早晨在小鬆林裏來回亂走,狂剃成禿瓢——那像老馬,穿件軍棉褲,腰裏勒根老電線。
我秘密地在寫詩,寫些上邊不喜歡的長短句。因為秘密所以刺激。我們又密謀出版諷刺性的壁報。
白主任暴跳如雷,說:“如果在高中,你們早就夠上‘右派’了。”他氣咻咻地甩出一張我的漫畫:“為什麼矛頭指向團員?為什麼畫狗打架?太惡毒了。還簽上‘狠狠’兩個字,你想吃誰?”我們全傻了。我那時才十四歲。
我們第一次明白了:那是禁止的遊戲。
一九五九年,我到了101中學。和軍校一樣,穿銅扣製服,戴大沿帽。我努力學規矩,不敢提自己的詩。在全校大會上朗誦老馬的詩。
借別人的詩呐喊,是趁機發泄,也算是一種勇敢。那膽子來源於我正暗戀著一位優雅的女生——張美君。那會兒為紀念魯迅,我們倆在導演話劇《祝福》而愉快地合作。在後台和郭士英開聊,他主演《過客》。
本來我最討厭他爹——郭沫若老先生,可他本人不錯:爽朗、大方、聰明,一點兒也不像兔爺。我很佩服他,他也寫詩。
兩三年後,聽說郭士英被捕了。他們有一個文學小組,當然是地下的。“文化大革命”中,聽說他自殺了。我不能相信,但他的確死了。隻因為想用自己的腦袋瓜子想事。
後來才聽到確切消息:他是被打死的。
人真是一種脆弱的動物。
一九六○年,張文興在外語學院附中,學法語、彈吉他、唱歌、讀詩、寫詩、畫畫。他固執而熱情,濃眉大眼,嘴唇繃成一條線。五短身材,練一身鋼鐵肌肉。他從不服輸,人們叫他“小拿破侖”。詩如其人,很有衝擊力。我們轉學進外語學院附中,離琉璃廠很近。放了學,我們流連在舊書店。
老馬的詩已不能滿足我們的饑餓感。我們找到了普希金、萊蒙托夫,後來是朗費羅、惠特曼……最讓我們興奮的是發現女同學戴絮的爸爸正是已故的名詩人——戴望舒。我們跑去借他爸爸的詩集,她卻給我們拿來她爸爸的譯詩《洛爾迦詩選》。翻開前言,這樣一句震撼了我:
黑夜被夜色染黑。
我對這樣的詩句高興得要命,一邊啃著白薯麵窩頭,一邊讀洋詩。困難時期,人人在找食吃,而我們卻因藝術上的饑餓感形成了一個圈子。除了張文興,還有:
張新華。一沾藝術就瘋,吃不飽居然畫油畫。為朋友兩肋插刀。
於植信。多愁善感,皺著眉頭,似乎有點腳不沾地。
張振洲。薛寶釵外型,內心細膩厚道,寫散文詩。
楊孝敏。學者型的女生,寫散文,敏感而略顯緊張。
董沙貝。黑瘦黑瘦,一身腱子肉,當時在美院附中。畫現代派油畫,喜好宗教和神秘主義。
張潤。我們中間最小的一個,腦子快,模仿力極強,記憶力超群。
我們經常組織詩歌晚會,多半在我家,有時也在他人家。育才中學的甘露林、陳乃雲也時常參加。
一九六二年,中央工藝美院有一群詩歌愛好者。學生會主席張綺曼和我們商量,聯合舉辦一個大型朗誦會。我們這夥人很興奮,各自磨刀。我修改好長詩《燃燒的心》。楊孝敏又請來一位女生蔣定粵——抗日名將蔣光鼐之女,兩道劍眉,果然將門虎女。人們說她像西班牙人。
那天至少來了百十口子,座無虛席,後麵站滿了人。我們這夥中學生生氣虎虎,“震”了那幫大學生。散場後,大學生黃偉、張鴻賓及張恨水之女張明明對我們十分推崇。
我在詩的結尾說:
我們——太陽縱隊!
沙貝興奮地大叫:“咱們立刻成立!”七嘴八舌,要自己動手印刷,等等,一係列的計劃。一半人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另一半人在我家聊了一夜。
那會兒,就是愛詩、愛藝術,興奮與反投降,根本沒想到政治的陰影——政治和詩有什麼關係呢?
一九六三年進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有個詩社“蒲劍”——借屈原故事命名,是文懷沙先生所題。前任社長是範曾,我和白汝博接班。在“蒲劍”朗誦會上,範曾吟唱了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團委書記趙更生認為範曾是複古,皺皺眉頭,要我朗誦現代的。我隻能照念老馬。老趙更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