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陽縱隊”傳說 (2)(1 / 2)

在北京,從小到大我一直住在作家協會大院。那是一座由三棟奶黃色的樓圍成的院子,共九個單元。兩個單元是拆遷戶,一個單元屬於我父親所在的研究院,其他則住著作協和文聯的人。像詩人李季、郭小川等那時都住那兒。還有魯迅同時代的女作家白薇,她住我家隔壁單元的三層。

當時院裏的小孩都知道她是“老姑娘”,而且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覺得這三個字非常好笑。

她的穿著也十分與眾不同。頭上總是戴著一頂男式帽子,夏天是淺色的,冬天是深色的。腳上穿著一雙厚底男式皮鞋,一身一本正經的幹部服,尤其是那褲子肥得像現在的裙褲,還有棱有角的,特別滑稽。

夏天的傍晚,下班回來,她不像其他人一樣行色匆匆地往家趕,而是穿著一身肥肥大大的黑綢衣裙,裙子長得拖至腳麵,戴一頂淺灰色的帽子,提著皮包,站在楊樹下饒有興致地、久久地看著我們跳皮筋。路人都看她,我們不看,隻是專注地跳,可是心裏卻覺得好笑得要命。現在想,也許那時她非常地寂寞。

“文革”開始以後,我們院的孩子大部分成了黑幫子弟。我和年齡差不多的一幫初中女孩們,不願意到學校去挨罵,便都不去上學了,待在家裏,開始是找書看。那時各家的書都沒有被抄走,隻是把報紙貼在玻璃的書櫃門上,將“毒草”和“封資修”的東西禁錮在報紙後麵,當然也就給了我們這些孩子們可乘之機。我對所有名著如屠格涅夫、萊蒙托夫、喬治?桑、巴爾紮克和雨果等等的閱覽,包括對艾思奇哲學思想的探討,差不多都是在那個時候一次性完成的。看完後大家還討論,我記得最深的一次是對《悲慘世界》裏沙威這個人物的爭論。“文革”前,沒有太多機會看小說,看一本非教科書的讀物,自己都有負罪感,偷偷摸摸的。

對名著的崇拜,很快變成對作家的崇拜。那時大多數有名、有頭銜的碼字的都在牛棚裏蹲著呢。一天,我們幾個女孩敲開了白薇的門。她穿著一身灰不灰、藍不藍的幹部服,其破爛的程度,想必應該不是追求時尚所致。頭上戴著頂帽子,灰白的頭發直直地垂在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龐上,微駝著背,兩隻腳趿著一雙很破的鞋,在地上蹭著走路。以前獨特的、讓我們小孩覺得可笑的風格,沒有了。

“奶奶好!”我們乖巧地叫著。

“噓——”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像對托兒所小孩一樣說,“叫姑姑。”我們忍不住大笑起來,不由得想起她以前的種種。

她住的是一間一套的房子,房間裏家具很簡單,不知是不是抄家以後剩下的。一張帶寫字架的單人床,一張碩大的書桌,一個單人沙發和一個書架。我們擠在沙發和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扭捏地叫了她“姑姑”。她便很高興地到廚房拿出一罐白糖,舀出滿滿一勺遞到我們麵前,“吃糖!吃糖!”我們又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的桌子上攤著一首寫好的詩,大意是“革命戰鼓震天響”之類,總之,“文革”運動具有煽動性,連她這歲數的文人都寫了這類的詩。

她拿出了她年輕時的照片讓我們看,真美,而且非常有魅力。再看看眼前的她,在我還很稚嫩的心裏,第一次覺得歲月的殘酷。她告訴我們,她結過婚,也有過孩子。後來,孩子夭折了,丈夫也離婚了。這樣我們才知道,讓我們笑了許多年的“老姑娘”原來名不符實。

我們走時,我想起和她借書。她很艱難地從壁櫥裏拿出幾本過期的《人民文學》(“文革”開始,《人民文學》就停刊了)。我不太理解她的艱難,以為是文人大都不願意借書給別人的原因。幾天後,我去還書,她拉著我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你還我書,從來沒有人還過我書。”我先是不懂,後是驚愕,同時也明白了她“艱難”的原因,然後便是想哭。我希望這不是事實,我不相信人性能壞到這樣,可是這種想哭的感覺一直藏在了我心裏的什麼地方。

很快地,出於自願、半自願或強迫,院裏的孩子們紛紛到了祖國大江南北的農村,黑龍江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內蒙的牧區、陝西的黃土高原和雲南的雨林地帶等等。我們走了,也不懂應該向這個寂寞的老人道個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任何“禮”的約束,可能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經過招工、上學,等我們再回到作協大院時,已經成年了。聽說了白薇和保姆的種種糾葛,也聽說了她的親屬和她的一些事情。想想她不會再認識我了,便沒有去打擾她。其實應該去的,在那樣一個年代,能給我們這群她並不熟悉的女孩,那樣親近和真實感覺的人太少了。

每到周末,總能在家裏聽到郵遞員高聲喊:“白薇,信!”便想她還活著,也許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