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陽縱隊”傳說 (2)(2 / 2)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帶女兒到加拿大陪讀。不久便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悼念她的文章,便知道,她去了。

文章中講到她的種種輝煌,是她活著的時候,我們從來不曾聽說過的。這輝煌隨著她,隨著風,飄去了。無聲無息,無痕無跡。

走好,白薇姑姑。希望在那個世界,人性不會如此敗落。不論何時,不論對誰,不論借什麼東西,都會有借有還。電影?懷舊?虛幻

電影?懷舊?虛幻

“文革”時,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從揚州來了位“百科全書”式的表哥,一石激起千層浪。既是揚州表兄,當屬“舊文化”的遺少,特愛懷舊,號稱看過幾百部電影。睡覺前,哥兒倆四隻腳參差不齊地伸入洗腳盆,片名由此推出:從拉美影片《中鋒在黎明前死亡》到國產片《李雙雙》,每晚一部。興致高時,“連映兩場”(當然沒“新聞簡報”。)

表兄記憶過人,才氣橫溢,就像我們洗腳盆裏的熱水,一個勁向外潑。聽他娓娓道來:趙丹演《林則徐》,初出場,抬轎停,趙丹出。隻走出三步,便聽得電影院內觀眾席間爆發出雷鳴般掌聲:那三步走得好!(後來看徐進導的《紅樓夢》,方知那名演員步態之講究:徐玉蘭飾賈寶玉,“掙脫了那不離不棄的黃金鎖”,斜眼瞥了一下通靈寶玉,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淡淡微笑,隨手一撇,然後轉身開步而走,那幾步,雍容灑脫,不緊不慢,再配上“群情激昂”的眾女聲伴唱:“拋棄了……”相形之下,邁克爾?傑克遜的“太空步”簡直是殘廢人重獲新生的亂擺動!)表哥又講王丹鳳演女理發師,琢磨著丈夫搭乘的火車進站是個啥樣,不覺之中將剃頭推子模擬緩緩進站的火車,在手下胖顧客的頭頂深深開出一條“鐵道”(如今看來像哈佛廣場的“朋克頭”),我便咧著缺牙的嘴大笑。

電影故事講多了,腦子裏構出了一個世界:想象中,“文革”前,五六十年代的“黃金時代”。而我聽故事的年代又如噩夢一般,一長隊顫巍巍的老人或執鐵鍋或拎鐵爐,一路走,一路敲:“我有罪”,胸前掛著牌。城內的三個瘋子,一日忽聚一起,挽臂橫行於街頭,曰:“工農兵聯合起來向前進!”害得我常做噩夢,夢見那個瘋老太婆,穿一身紫紅追我,我怎麼也跑不快……相比,表哥的故事,便成了冬日被窩中的溫暖。即便是那阿根廷中鋒須在黎明前死亡,也死得動人。況且,還有那個美麗的芭蕾舞女子戀人,著白天鵝服,掬一把天鵝之死的溫馨淚。由此,我更羨慕表哥:偏偏讓他趕上那個“溫暖”的年代,而我隻有畫餅充饑想象的份兒。

更惱人的是,“文革”初尚有一些“內部批判”影片卻沒眼福。一日得票兩張,表哥與我同去,結果在影院門口我被擋駕,說是兒童不宜。隻好悻悻離開,將票轉手“倒賣”了。換得的錢恰好夠買一盒“飛行棋”,回家海陸空大戰一場方才消解心頭之恨。

“文革”後開禁,飽賞了五六十年代的“舊片”,像封窖百年的貴州茅台,一開封,醇香濃鬱,三日不知肉味。究竟是片子真好,還是因為其中凝聚了童年幻想的緣故,說不清楚。現在,一想起那些片子,就神思飛越:許雲峰冷看重慶夜;李向陽大智金蟬脫殼;劉三姐蕩舟歌滿兩岸;苦妹子倒影姑蘇池塘;小嘎子悄然輪胎放氣;阿黑哥飛馬搭救戀人……

美則美矣,可哪知一幅銀幕遮住了“肅反”的濫殺,“反右”的無情,和連年的饑饉!同是五六十年代截然相反的兩幅圖景:前者溫情脈脈,歌舞升平;後者殺氣騰騰,全無詩意可言。不幸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因有後者,而將前者的虛幻就此抹去。正因為伴著無法做到的那些虛幻長大,那虛幻便成了真實的過去——該怎樣稱它呢?真實的虛幻?虛幻的真實?由此,構成了一個矛盾:我們所懷舊的對象是不值得去留戀的,但那畢竟又是我們僅有的無法選擇的過去。回想起來,酸甜苦辣,卻一樣滋滋有味。我仍然執著地相信那個銀幕世界是個確實的存在:心靈的世界,感覺的世界。對那個世界的追緬,其實是對自己心路曆程的追溯。說來也真是個悖論:對精神貧乏的年代的回憶,現在竟成了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內容……

將來準有一天,我們白發蒼蒼地坐在鐳射錄像機前,獨自看《枯木逢春》之類老片子,遙想那時候心潮起伏,老淚縱橫。旁邊玩電子遊戲的孫子輩們一定會瞥一眼屏幕,再大惑不解地盯著咱們看半晌,然後嘟囔道:“多奇怪的老家夥!”言畢,又埋頭去玩他們的“二十一世紀星球大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