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的新電唱機聽的第一張唱片想不到竟是我在一年前偶然撿到的。當時我正借住在沙灘後街老北大的西齋。一天正上完廁所,走在過道裏,忽然在門邊看到有一堆垃圾,其中露出一個夾子,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我左右望望,見樓道裏沒人,抽出一看,原來是一張唱片!心中又驚又喜,也顧不得上麵的髒土,趕緊把唱片往汗衫中一塞,快步跑回家。反鎖上門,打開一看,原來是大衛?奧依斯特拉赫演奏的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後來和朋友一說,大家自然喜不自勝。
唱片質量破壞得不大,隻是缺了一角,像是被斧子砍的。經過大家仔細分析,第一樂章是肯定聽不成了,第二樂章有一小部份也壞了。但是我最喜歡的就是第二樂章,我不聽眾人勸阻,每次聽的時候就用手提著唱頭,好在電唱頭也不沉,看到唱片轉到完整處,馬上放下唱頭,看看一到殘缺處再趕緊把唱頭提起來。過了那一段砍破了的,樂曲就走上了陽關大道,不再用我扶持了。當然,盡管唱片破了點兒,聽音樂的時候大家還是不敢大意,先把房門關死,窗戶用棉被堵嚴,然後派個人在外麵試過,絕對聽不到屋子裏的動靜才成。就這樣,在那個年頭也算馬馬虎虎享受了一回。
這樣的好事其實不容易碰到,後來一直就再沒有撿到過唱片了。我的新電唱機主要是用來放外語教學唱片。
記得那是毛主席閉眼以後不久,領導大張旗鼓地提倡學外語,政府內部的翻印公司就翻版了好些外國的語言教學唱片,反正隻當是洋人不知道,其實洋人知道了也別指望會給他們錢。因為沒有版權,所以賣得很便宜。我就是靠著這些便宜的外語唱片學會了幾句洋人的話,後來還靠著這些洋人的話,走南闖北。
當時買的這台電唱機,用了我一個多月的工資,是貴了點兒,可是現在想起來覺得真值。你得想想,單位介紹信是有錢也沒地方找的啊!
後來到德國留學,總算開了眼。看著商店裏堆得滿坑滿穀的唱機,沒有一台需要單位介紹信,給錢就讓拿走。剛開始還真有點不習慣,後來一來二去的也就想開了,賣給誰不是賣呢?不過以我當時的收入,買個唱機還真得掂量掂量。盡管我拿的是德國人給的獎學金,可是領導說,錢不能全花完,得給政府留點兒。我們前手從基金會拿來獎學金,後手就上繳給大使館了。說也怪,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道是誰那麼嘴快,把咱們中國人自己的這點兒小九九捅給了德國人。洋人一聽,挺不高興,說這是基本生活費,再刮走一層,人就別活了。人家揚言,要是再這樣鬧,就通通都不給錢。領導上一瞅,為這仨瓜倆棗兒的和洋人抓破臉鬧僵了,麵子上也下不來,就說算了算了,洋人給的錢都歸你們自己吧。
第一個月拿到“全額”獎學金之後,我就給自己買了一台格龍地的電唱機,人家商店真的沒跟我要介紹信。
唱片當然也是隨便買,你喜歡就買,商店不限製。我買了不少。想想父親的老朋友當年在瑞士大概就是這麼樣買的唱片,所以回國後也不當個事兒,隨便就送給了我。
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這麼怪,容易得著的,不懂得愛惜;不容易得著的,什麼都是個寶貝。
現如今,當年的手搖留聲機,經過電唱機,早已演變成了激光唱機。後來又出了更新奇的DVD,不但有聲兒,而且還有影兒,放送質量絕對逼真,價錢也不離譜。在德國,用四天的獎學金就買下了格龍地,在美國,DVD花了不到一天的工資。新玩意兒好是真好,可我心裏頭總忘不掉四十多年前父親用一個禮拜加夜班掙來的錢給我買的留聲機,還有就是我自己攢了快一年的錢買的電唱機。患難與共,當然敝帚自珍。
我不但時常想念我的老留聲機,也時常想念我的老唱片。那些唱片政府先是讓大夥聽,後來又禁止大夥聽,再後來,回過味兒來,又讓大夥聽。大家夥兒也沒什麼可說的,順著政府的話,買了砸,砸了買。可是翻來覆去折騰了幾回之後,我還真是養出了個毛病,對唱片有股過分的愛惜。
兒子也有一台激光唱機,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學著當年父親的樣兒給兒子買的。不過我沒有像父親當年那樣打夜班。
跟我一樣,兒子也是個音樂迷,可他聽的那些玩意兒我不滿意。我承認,現在那些孩子們聽的東西我不懂,但我知道,那些玩意兒剛一編好就讓孩子們唱開了,想怎麼唱就怎麼唱,從來沒有被禁過。說句實話,既沒人想禁,也沒人敢禁,據說這就叫言論自由。對這樣的玩意兒,我不待見。我一直就這麼看:好東西要被禁過的才能算是真好,禁得住時候的才能算是有真本事。正像三十多年前紅衛兵破四舊那工夫,我在自家院子裏用斧頭砸唱片的時候,父親說的話:“看來,酒還是要藏得久的才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