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朝花俯拾 (1)(2 / 2)

那時上學,不怕憶苦思甜,也不怕吃憶苦飯。我所怕的是兩件事。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講用會和鑒定會。講用會一開始是每周三下午,由每個人上台講這周所做的好事。事無巨細,隻要在關鍵時刻有過“私”字一閃念和及時地記起了毛主席的某一段語錄,又戰勝了私心雜念,就大功告成了。最常用的語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或者愚公移山精神之類。一周做幾件好事原本不難,但每周都做新鮮的好事就不容易了。幾周下來,大有好事都被做光之感,上台去如果老重複幾件事未免失麵子。常想象某一天見一匹馬失驚在街上狂跑,我則奮不顧身地挽住韁繩。

遺憾的是,當時北京街頭已不允許馬車走了,連驢車也滅了跡。我做的最多的好事是幫助鄰居倒垃圾或尿盆之類。一次,王大媽都端著尿盆走到門口了,正碰上我下學回來。我一個箭步上前,要將尿盆搶過。大媽老大不樂意,我卻不願放棄這個機會。搶搶奪奪,終於到手,灑了大媽一身。心裏得意下周的講用稿沒問題了,哪知卻絕了後路,王大媽從此倒尿盆東張西望,偷偷摸摸,生怕再被我撞著。後來,我實在無新鮮事可尋,隻好硬著頭皮講重複的事。老師直衝我翻白眼,一副不相信的樣子。這種講用會終於由一周一次變成了後來的三四周一次,讓我輕鬆多了。一樣的事隔四周,換湯不換藥,大家照樣覺得新鮮有趣。

每學期的期中、期末都要做鑒定,先寫個人鑒定,再由班集體討論進檔案,還說這檔案是要跟人一輩子的。我每到這時都後悔平時為什麼不好好表現,卻做些有損革命事業,違背毛主席他老人家教誨的事。後悔也晚了,隻好在鑒定上做些手腳。寫優點盡量用些不刺眼的詞,寫缺點則含含糊糊,一帶而過。這樣把這個人鑒定拿到班集體一念,自己不覺耳紅心跳,別人聽起來也覺得還合情理。久而久之,就摸出了竅門。寫政治思想,隻寫“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決擁護什麼什麼方針”之類。主觀意識正確了,就不會犯錯誤。但有些方麵挺難寫,比如:團結同學,遵守紀律之類。我每學期都會有對頭,不是我看人家不順眼,就是人家瞧我別扭。

又不甘心自己給自己扣上一頂“群眾關係不好”的帽子。我內心深處還是願意團結9999%的群眾,打擊001%的敵人。所以一咬牙用了“一般”。我自由散漫慣了,常被人挑不是,“遵守紀律”也就成了“一般”。最後,凡是心虛的地方,我都用“一般”來概括。自我鑒定成統一格式“政治上要求進步,學習一般,勞動一般,鍛煉身體一般,遵守紀律一般,團結同學一般,熱愛集體一般”。不好不壞,你們還有什麼話講。鑒定會時,居然有些“一般”被改成“較好”之類。這就好比拍賣,起價低,自有人往上漲;起價高,搞不好得跌價。那天讀到一篇文章,一女士追憶她舊日男友,寫他“學習一般”雲雲,我大有異地遇知音之感。

“文革”時,無產階級占領了舞台,資產階級的“牛鬼蛇神”們都不準“出籠”。“李玉和”、“喜兒”們大顯威風,八個樣板戲風靡一時。我從一上小學就參加了“宣傳隊”。“宣傳隊”主要是演唱些革命歌曲,還有樣板戲片段什麼的。那時,最愛看的是《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尤其羨慕跳“喜兒”和“吳清華”的演員。我們“宣傳隊”也演“白毛女”,是楊白勞給喜兒紮紅頭繩那一場。喜兒需單腳立在台上,踢開一條腿與身體呈九十度角,挺胸,抬頭,兩手撲向前方。這一亮相讓我模仿了很久,磨壞了姥姥的好幾雙硬底布鞋。有一次在樓上練習,腿一軟,將一隻八磅的暖瓶踢到了樓下。一聲巨響之後,我衝下樓去,樓下的張姨一臉驚恐。一步之差,這暖瓶就要砸到她頭上。後來,我姥姥常提著那幾雙磨壞了頭的布鞋對鄰居控訴我的罪行。即使這樣,我還是從未有機會當眾表演喜兒這一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