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要在大隊學校入團簡直就是妄想。高中時開明多了,第一學期第一批填寫了誌願書並被支部大會一致通過。可就因為父親的“曆史問題”沒有結論,一直批不下來。後來,校長親自出馬,翻閱了檔案,出具了證明,終於才在高中畢業的前一天批準我入團。否則,回鄉後就根本沒有可能入團,後麵上大學的政審推薦也就更困難了。在那個年齡,這樣二十多個月待批,壓抑使我變得沉默寡言。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哼《閃閃的紅星》裏的插曲:“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臘月呦/盼春風。”
一說到地主,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收租院”式的地主惡霸。姑且不論“文革”中出的《收租院》的真實程度,就我自己的所見所聞,剛剛達到地富界限的小地主和小富農,多是勤勞精明的農民,就像斯諾《西行漫記》中寫的毛澤東的富農家庭,外祖父家是剛剛發起來的小地主。而我父親家被評為富農實在是冤,住的是偏廂的學房(既矮又短)和草房,很是擁擠。而貧下中農們卻住著上房。太爺爺沒有孩子,爺爺是被領養的,在宗族裏地位較低,分不到好家產。但他非常勤儉,常說“隻有餓死人,沒有擠死人”,一分一厘積攢下來的錢都去買了田地。村上的老人,包括貧下中農們,都對我說過,爺爺是村裏最勤快的人。
農閑時,當別人起床時,他已從縣城挑回來一擔糞水(他到城裏給人倒尿盆)。家裏經濟條件稍好點時,他又讓伯父和父親去讀書。父親小時放牛,幫幹農活,十二三歲才去上小學。土改時,當地的說法是“地主靠看,富農靠算”,算盤珠子一撥拉,當小學教師的伯父不算家裏的勞動力,上師專的父親也不算做勞動力,住在娘家寡居的姑姑和表哥又不被算做家裏的人口,農忙季節需要請短工,就這樣被算成了富農。要是爺爺不是被領養的,在村裏的地位高一點,那麼,最多也就是個上中農或富裕中農而已。同院爺爺的堂弟,不僅家產好,還開有藥鋪,但吃喝嫖賭,娶小老婆,剛好在解放前破敗了,卻成了貧農。世道,就是這樣地不公!天道酬勤,可這人道,唉。
其實,如果不是一九五八年政府號召上山下鄉,減輕城市負擔,父親積極響應,將母親、我和妹妹送回鄉下,那麼,我也是一個“下鄉”知青了,家庭成分的影響,就不會是這樣地沉重;受到更好的教育也就不會是那麼艱難。這個“積極響應”,就成了自做的枷鎖,沉重地戴了二十年。
如果學習一般,心裏也還平靜些。但如果高中入學考試全縣第一,入學後每學期總有幾門課在縣城最好的中學全年級第一,這個“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日子可真是天天難過天天過!!
姐姐在看了電影《人生》(我僅看過小說)後給我寫信說,我在農村過的日子比高加林還要苦。高加林家是貧農,村上不會也沒有人敢欺負他。高加林到縣城拉糞,是高考落第以後的事,不過是趕趕牛車,還有一位老頭做伴,將髒活累活幹了。我還在高中上學時,為“農業學大寨”,就到縣城去掏糞拉糞;跟著牛群拾過糞;也曾周末騎著自行車到三五十裏外去拾糞(公路兩邊是山,山上有牛群。平川都要為“農業學大寨”積肥,已無野糞可拾,卻年年有交幾千斤野糞的指標)。天麻麻亮出門,自行車後座上架兩隻糞簍,下午五六點鍾回來,載一百多斤牛糞,還要穿過縣城(一條東西向的交通主幹道,也是縣城的主街道),麵對那些對你視若無睹的同窗。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書,記得第一次看大部頭的小說是姐姐看的《風雷》三本,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隻要有書看,可以不吃飯不睡覺。隻是要幫母親幹活,放學回家要打豬草,找墊圈草,很少有時間看書。自己家裏沒有什麼書,常常拿自己的好東西給人或給別人用來換書看。農村學校的孩子書少,上高中時才讀到《唐詩三百首》。回鄉勞動的三年裏,沒什麼書看,就讀《毛澤東選集》,“雄文四卷”通讀了好幾遍,直到現在還能大段大段地背誦。後來領袖號召“要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時,什麼《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有什麼就看什麼。繁重的勞動,政策的歧視,物質和精神的饑餓,就是那幾年的生活。
記得阿基米德曾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起地球”。我曾多少次在心裏麵呼喊:“給我一個支點,給我一個機會吧,隻要有一個機會,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