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出來,看那些老三屆們討論著試題,自信滿滿,便更加自慚形穢。越想越覺得自己一定是考砸了,今生再沒有希望了。每天就這麼疑慮重重,一天比一天感到希望渺茫。
因此,當房東兒子興高采烈來告訴我說,我考上了,通知已在公社,我還以為他在調侃我。
“是真的,這樣的事也開得玩笑嗎?”他一臉正經,不由我不信。
我這位房東是退了休的區長,老革命,每月領一百多元工資,在當地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幾個兒子都高中畢業,卻也免不了回鄉務農。他不是我們生產隊的。看我們住的那屋實在不像樣,他家新蓋了瓦房,是給兒子日後結婚住的,反正空著,就讓我住了進去。他的幾個兒子都對我很好,我的房間就像他們的俱樂部,每天晚上都要來坐一陣子。因為父親的關係,他們和公社幹部都很熟。特別是小兒子,小名萬崽的,那年才從縣高中畢業,剛回鄉不久,說話衝頭衝腦,和幹部們勾肩搭背,沒大沒小。別人當他是孩子,也不介意。
萬崽那天去公社替他爹領工資,公社王書記讓他帶口信給我。我考試合格的通知已下到公社,但還有政審一關,通過政審,學校才會給我發正式通知。王書記要我第二天立即去公社談話。
我得救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但政審有什麼可談的呢?我家“文革”時雖被抄了家,卻沒什麼嚴重政治問題。我自己一介學生,下鄉時還不滿十六歲。平時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種田,貧下中農有口皆碑。這時我慶幸自己還好沒跟著別人去偷過雞摸過狗,也沒回家探親超假不還。我的政審應該是最好辦不過的。
第二天,我求萬崽陪我一塊兒去,而且不能離開我半步。
那天不是逢圩(當地有集市的那天叫逢圩),公社大院裏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王書記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也是他睡覺的房間。裏麵一張床,一個寫字台。
書記那天滿麵紅光,連眼睛也是紅的。一反往常的嚴肅,他和顏悅色,臉露笑容。萬崽見王書記要和我個別談話,隻好離開。
王書記祝賀我考上大學,說應該感謝公社和貧下中農的支持。但考試合格不等於就能上大學了,還得通過政審一關。凡事政治掛帥,公社不蓋這個政審合格的圖章,考分再高也沒人會要我。
我一邊琢磨著他的話,一邊打量著屋子。門是關著的。王書記沒讓我坐在辦公桌旁,而要我坐在床沿上。他一邊說話,一邊朝我湊近。臉上紅光滿麵是因為喝了酒,一說話,酒氣衝天。
王書記越說越激動,幹脆坐到我身邊,伸出他的大手來握住我的手。
“今天早上喝了點酒,你摸摸,我心跳是不是很快?”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他的心果然怦怦直跳。他又把我的手搬到我自己胸前,“你摸摸你的,沒我跳得快吧?”
我的心豈止跳不快,簡直要停住了。我覺得,總有那麼十秒鍾,我的血是凝住的。但我臉上不能不笑,眼神也不能慌亂,他就等著我發慌呢。
我感謝他對我的栽培,感謝公社對我的支持,感謝他百忙之中抽空和我談話,感謝他會讓我順利通過政審。反正隻要想得起來可感謝的,我都感謝了。我像說繞口令似的反反複複地說,不停地說,隻要不讓它冷場。王書記的臉都快湊到我鼻子上了,發紅的兩眼直勾勾的,呼出的酒臭噴了我一臉。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也緊緊抓著我的命運。
也許,那冥冥之中真正掌握我們命運的卻不願難為我。隻聽門上“乓乓”響了兩下,門被推開了,萬崽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還沒好啊?趕快,趕快!現在走還能搭上拖拉機。”他衝著我嚷嚷,又轉向王書記,“王書記,別浪費時間跟她囉唆了。政審有什麼難的?人家在這兒待了八年了,表現還能不好嗎?寫一句話,蓋上章,不就完了。”
我像逃生一樣跑到門口。王書記臉上有點悻悻然,卻不好說什麼,對我們擺了擺手,“去吧,政審估計沒有問題。”
回家的路上,萬崽看我悶悶的,就來逗我,“別不高興了,女韓信啊,快要出頭啦。等你以後做了大官,回來把這些家夥都宰了吃嘍。”我跟他講過漂母一飯,胯下之辱這些故事,隻要看我發悶,他就叫我“女韓信”逗我開心。
就像弱國無外交,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就沒有了尊嚴。我隻是一個弱者,一個凡夫俗子,在人屋簷下,我的頭隻能是低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