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胡同裏的豆汁(1 / 3)

前些年,豆汁這種北京小吃,確曾輝煌過一陣子。“不愛喝豆汁的人,不能算真正的北京人”,這一對北京人的定義,流傳頗廣。於是引得不少醉心於京城文化的老外,紛紛跑到北京來找豆汁喝,非要從那綠色酸湯湯中喝出京味兒來不可,以確認自己算不算真正懂得京味兒文化。

我開始喝豆汁,完全是因為它的便宜。一分錢——相當於現在的一塊錢——一碗,外加白送一小碟鹹菜。那完全是七八歲的我口袋裏的經濟實力所承擔得起的。每當黃昏,站在胡同口向西望去,紅紅的落日欲墜不墜地掛在天邊,這時,賣豆汁的就會拉著木板車,吱扭吱扭地從落日中走來。那是一架很特殊的木板車,有點兒像北京賣水的水車,車身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裝豆汁,車尾巴部分閃出半尺寬的一長條木板,就權當了我們喝豆汁的小桌,並排可容納三顆小腦袋趴在那裏享受美味。

豆汁車一般總是停在我家大門口,因為我家恰在胡同的中段,於是孩子們就會圍攏來,每隻小手裏都會高舉起破爛的一分錢,爭先恐後地喊著:“我要一碗豆汁!我要一碗豆汁!”賣豆汁的是位三十多歲的矮壯漢子,扁平臉,兩頰總是紅撲撲的,不愛說話,但對孩子們極公平,誰是第一個喊出來“我要一碗豆汁”,誰是第二個,第三個,他總是能分辨得很清楚,於是收錢,於是豆汁狀元、榜眼、探花便喜滋滋地坐在從車上解下的三張小板登上,占據了車尾巴餐桌,每人麵前就會擺上滿滿一碗豆汁。漢子總會鄭重其事地問一聲:“要不要鹹菜?”三人異口同聲:“要!”有的還加一句:“要辣的!”於是漢子就會送上三碟鹹菜,其中一碟還有紅紅的辣椒絲。

晚來一步的若想趴在車尾巴上美美地坐著喝,則隻能站在一旁耐心地等,一些等不及的,就坐在馬路牙子上捧著碗喝,把鹹菜碟放在地上。若是上等人,自然不屑於在街上與我們為伍,一般是打發家裏的孩子拿個飯盆買上三五碗,端回家去,坐在八仙桌旁,就著焦圈、八寶菜慢慢地喝。

我第一次喝豆汁時,一大碗全喝下去,隻感覺酸酸的,根本沒覺出什麼好來,卻與小夥伴們一樣,跳著腳大喊:“好喝!”喝過幾天之後,滋味出來了,那濃濃的豆汁,微酸中透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香醇,就著切成細絲的鹹菜,一口豆汁,一口鹹菜,每天都要喝得鼻頭冒汗,心酣意暢。如果有一天賣豆汁的沒來,到了黃昏,我和小夥伴們神不守舍,跳著繩兒,就會有人突然問:“賣豆汁的怎麼還不來?”過了一會兒,又會有人望望紅紅的落日:“別是他生病了吧?”直到各家大人站在街門口,長聲喊著自家的孩子回去吃晚飯,我們才各自懷著自己的小小失落,無可奈何地走回家去。

有一次,賣豆汁的一連三天沒來,連父親都發現了我的不安定情緒。等到第四天黃昏聽到那短促而嘹亮的“豆汁!”叫賣聲時,我飛快地從家裏跑出來,快活地和小夥伴們奔走相告:“賣豆汁的來了!賣豆汁的來了!”大家像歡迎皇帝一樣歡迎他。

歲月在風風雨雨中流逝,若幹年後,每當別人問我最喜歡吃什麼,我總是毫不猶豫地說:“豆汁。”但我再也找不見兒時胡同裏那樣好喝的豆汁了。七十年代,聽說西四有家小吃店賣豆汁,我尋蹤而去,那豆汁濃是濃了,但一股難聞的焦糊味兒。九十年代,西四建了小吃胡同,豆汁作為風味小吃,登上了這小雅之堂。一天,我興衝衝地帶上女兒去共享這美味,一路上,把多年來對豆汁的夢魂牽係,細細訴給女兒聽,直把女兒聽得不知豆汁到底是何方甘露。到了小吃胡同,端上來的,除了豆汁,還有油條和三樣精致的小菜。女兒隻喝了一口,就神秘兮兮地笑著說:“媽媽,我這一份也送給你享受吧。”

我盡管沒像女兒那樣斷然拒絕享用,卻也全然喝不出兒時的香醇了。豆汁就是豆汁,它又實實在在地變成了綠豆粉的下腳料。四十五年後的今天,我終於圓了豆汁夢,卻也深深地明白了,童年的豆汁,隻能永遠留在我對童年的美好回憶中,世上是不會再有了。

仔細想來,這麼多年縈繞於心間的豆汁,難道僅僅是豆汁麼?不,應該說還有那和豆汁緊緊連在一起的北京古樸的小街和胡同,紅漆大門的四合院,灰蒙蒙的天空,和那西方天際欲墜不墜的紅紅落日,以及從落日中拉著豆汁車吱扭吱扭地走來的豆汁漢子的身影,還有那兒時的歡快與無憂無慮。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因為那裏邊融著童年的生活和喜怒哀樂,好比是兒時愛唱的一首美麗歌謠,不管多少年後唱起它,都會使那久遠的一切,軟軟地浮上心頭。我想,這也許就是北京“食文化”的魅力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