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圈養的村莊(1 / 2)

對於我,宅和院不是同屬一個物義。

我是先認識宅,而後認識院。在我生活的贛中地區,農宅無院,就是明朝早期的老宅也無院。我17歲以前的生活半徑不超過50華裏,所以,我隻認得贛中的宅,卻不識別的地方農村的院,更無法把宅和院在腦海中鏈接。

我曾經懵懂,以為院是獨立的建築物。讀書的時候,學校是磚牆圍住的城,卻關不住如我一般的孩子,甚至縣城的中學也是。那時候,安全意識沒現在這般強,但印象中同學們都活得好好的,隻是大都出息不大。後來,到大學讀書,才感覺有院的存在。因為學校的院門口有人把守,陌生人進入需要登記,這才知道院的作用。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江西南部山區縣城工作。單位有院,院門的壓頂下方懸掛國徽,莊嚴而肅穆。1980年代中後期,老百姓對於人民政府遠不如今天的覺悟,那時候,老百姓對於自己的政府不敢貿然進入,心裏怵著哩!這才明白院的深淺。在鄉鎮工作,進老表的院子如入自家的門,雖有犬吠,但進院無妨,無須通報,無須敲門,進去便是,自己還以為親民,後來悟出何為柴門。

宅院成為一個物義並最終成形於腦海是在贛南工作之後。贛南村莊的房屋大多有院,這或許是因了客家人的傳統,或許是由於村落鬆散,出於安全的考慮。也有不少相對大的村落,房屋無院。有院的村落,一戶人家,一棟房屋連著一個院,有的還是前後院,院比房大,廚房、豬欄、牛欄和曬場都在院子裏邊,一個院除了沒有廁所,其他基本齊全,關起門就是名副其實的一家子,住著安全,也很方便。院子有朝南的,也有朝北的,幾乎朝什麼方向的都有。

看得多了,對於贛南一帶的院子居然有了一些“發現”:房屋朝南,院門非朝東南即朝西南;房屋朝東,院門非朝東北即朝東南;房屋朝西,院門非朝西北即朝西南。這好像與風水有關,卻似乎難以領略風水的真諦。房和院連在一起,密匝匝擁擠在村莊不大的土地上,很多村莊找不到一塊稍大點的空地。好在村莊不大,不然開會都找不到地方。因為院子擠占的空間原本屬於道路,而彎彎曲曲的道路隻能允許小推車通過,所以村莊像是被揉成了一團,有如蟻動時的亂象。

這樣的村莊,在贛南山區很典型。它伴隨著北方遷徙的腳步,蹣跚著走過來,幾百年,幾千年,雖然村莊沒有老古的痕跡,但是,這不正好說明客家人居無定所不斷遷徙的曆史嗎?客家人的苦難在遷徙的步履中延長,也在遷徙的腳下踩出了一條披荊斬棘的繁衍紀元,這是多麼宏大的一部曆史,又是多麼感人的一卷巨製。

對於生活在大山中的人們,營造一種既避外人也避野獸的環境,給自己也給家畜一種安全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是,這種情結是否也貫穿著客家人處世的哲學呢?客家人極其謹慎,外表極其順從,然而,在這謙恭的外表之下,卻有著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這種涵養,如果不是一種積澱深厚的文化浸潤,依靠的又是怎樣的一種方式傳承?否則,怎麼可能如此之深遠和廣泛?

也許客家村莊裏的院便是這種文化的元素吧?對於每一個客家人來說,無論他們走到哪裏,院便是他們心中溫馨的家園。盡管這種存在更為廣泛和普通的農家院落,不如客家圍屋那樣典型,但是它的文化精神也許是一致的。我在客家人生活的鄉鎮工作了四年多,不管是作為一鄉之長,還是作為鄉黨委書記,我願意去理解和尊重客家人,而客家人對於我的回報,則是對於我工作的支持和鼓勵。

其實,對於現在的客家人,他們已經是生活著的土地的主人,遷徙的曆史已經翻過,回鄉的夢想早已不複存在,他們是否需要對自己的傳統作一些必要的調整?或者更直白地說,對於他們居住的環境作一些適時的改造,而把這種改造建立在並不傷害他們固有的文化精神上?如果需要,是否存在這樣一種路徑?在我心裏,最早對於他們居住環境的憂心,也粘連著我對贛中故鄉的回憶,所有這些情結,在後來熱鬧登場的整村實踐中,不斷地加強我對村莊審美的思考,在某種意義上,它似乎強迫我改變什麼,包括觀念和意誌。

在村莊的形態上,我的故鄉有著與贛南村莊迥然不同的風格,而這種風格給予我的感受和知識,奠定了我對於村莊審美的基調。我不是傳統的護衛者,也無力護衛傳統,但我作為村莊的子孫,有權利告訴村莊裏的人們起碼的是與非。

印象中,贛中村莊的房屋無院。房屋一排排地展開,排與排的間距很窄,隻有幾米的巷道。雖然對於土地的吝嗇,讓房屋顯得擁擠,但是人與人的親密,卻昭示在無言的建築之中。從古至今,小巷逝去的光華,流進一代代人的心裏,沉澱為一種讓人無法忘懷的文化。盡管這些文化的元素過於簡單,它可以彌漫在炊煙裏,穿梭在出入人家時粗俗的禮儀中,熱鬧在無拘束的鄉場上,張揚在村樹上鳥的鳴叫中,但是這種貼近原始的民居風俗,卻在村裏人的心裏烙印質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