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兩派學者充分發揚了“文人相輕”的悠久傳統。但有趣的是,無論哪一派,都對陳寅恪十分尊敬,可謂學術界一奇。
說起來,陳寅恪在清華國學研究院之初並不算很出名。時人眼中的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分別是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以及最晚到校的陳寅恪。
這四人都曾經留過洋,卻又以精通國學著稱。王國維曾經給清朝末代皇帝溥儀做過讀書顧問,發現了甲骨文,開創了以甲骨文考據商周史的新方向;梁啟超早年以戊戌變法名聞天下,後來致力於研究中西文化;趙元任是哈佛大學畢業的語言學家、音樂家,被後世譽為“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和“中國現代音樂學先驅”。三人個性迥異,卻早已揚名立萬,在學術界有著舉足輕重的話語權。這是當時剛滿36歲的陳寅恪所不具備的。
在此之前,陳寅恪還在德國遊學,還沒寫出後來的大部頭學術專著,而且他遊學的地方雖然多,學習的科目也不少,偏偏對考博士學位毫不上心。關於他被清華聘用為導師一事,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是:陳寅恪好友吳宓在國學研究院當主任,他一直把陳寅恪當成良師益友,故而向學校推薦;另一種說法是:說服清華院長曹雲祥的人不是吳宓,而是大名鼎鼎的梁啟超。清華校長認為陳寅恪一無學曆二無著作,完全看不出哪裏有水平,誰知梁啟超卻說:“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總共著作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總之,陳寅恪在一年後成為了清華國學院的導師。他曾為梁啟超與王國維寫了一副對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這裏的“南海聖人”指的是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王國維給清帝溥儀當過讀書顧問,算是同學。這副對聯既顯示了陳寅恪的風趣,也體現出他謙和的本色。
陳寅恪的博學很快令清華師生們驚歎不已。例如,他在講曆史課時,連同各國文字流變、葡萄酒原產地等等零碎的知識也講得通透,而且他上課時常常用多種語言進行教學。連其他教授都常常興衝衝地來聽他講課,甚至是在海外頗有盛名的馮友蘭,也在陳寅恪麵前以學生自居。於是,陳寅恪得到了“教授的教授”的美稱。
陳寅恪從不因自己博學而傲視他人。例如,他與胡適的思想幾乎處於對立麵,但他一直將胡適作為互相砥礪的對手兼朋友,而不是因此否定其學術價值。這在近代學術界內留下了一段佳話。
而在為同事王國維寫挽詞時,陳寅恪高度讚揚了其學術成就與人品。他說:“(王國維)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而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陳寅恪把自己最推崇的思想品格賦予王國維,可見他對王國維有多麼尊敬。
總而言之,陳寅恪是個有錚錚鐵骨與堅定意誌的學術硬漢,但他隻有傲骨而沒有傲氣。他低調謙和,學貫中西,卻說自己“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而喜談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從未在自己不懂的地方裝腔作勢。無論對方是否與自己見解相同,陳寅恪都能客觀中肯地評價其學術成就。也許,正因為陳寅恪沒有“孤芳自賞”的狂生做派,才能贏得學術界不同圈子的共同尊敬,成為舉世公認的文史國學大師。老聃那句“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用在陳寅恪先生身上可謂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