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指出:“唐太宗崇儒學,以統治華夏,然其所謂儒學,亦不過承南弱朝以來正義義疏繁瑣之句章耳。又高宗、武則天以後,偏重進士詞科之選,明經一目僅為中材以下進取之途徑,蓋其所謂明經者,止限於記誦章句,絕無意義之發明,故明經之科在退之時代,已全失去政治社會上之地位矣。”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唐太宗以儒學統治天下,但他所推崇的“儒學”其實不過是南朝以來那種“正義”“義疏”等繁瑣的文句章節而已。唐高宗、武則天以後,朝廷科舉製偏重進士詞科(主要考詩詞文采),傳統的明經科隻是用了選拔一般人才的渠道。而且,明經科的考試內容隻不過是背誦儒家經典的章句,而不再闡發關乎社會時事的策略。所以,明經科在韓愈所在的時代,已經完全喪失了原先的政治社會地位。
不少人認為,科舉製是維護儒家學派獨尊地位的重要利器。因為科舉考試的內容無非是從儒家經典中得出,越到後麵的王朝越是如此。但在唐朝,科舉製還處於初級階段。不僅考試製度不如宋朝那樣完善,取士人數也遠少於宋朝。而且,最重視儒學的明經科在中唐時走向衰弱,從而加劇了儒學式微的局麵。況且,明經科考試也以駢文為主要文體,這對古文改革的推行十分不利。
與此同時,佛教中人對文風的變革,也刺激了韓愈改革古文的強烈願望。
陳寅恪又說:“南北朝後期及隋唐之僧徒亦漸染儒生之習,詮釋內典,襲用儒家正義義疏之體裁,與天竺詁解佛經之方法殊異。如禪學及禪宗最有關之三論宗大師吉蔵天台宗大師智覬等之著述,與賈公彥、孔穎達諸儒之書其體製適相冥會。新禪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摧陷廓清,發聾振聵,固吾國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退之生值其時,又居其地,睹儒家之積弊,效禪侶之先河,直指華夏之特性,掃除賈、孔之繁文,原道一篇中心旨意實在於此。”
在陳寅恪先生的眼中,南北朝後期至隋唐的僧侶也深受當時儒生影響。在解釋佛家經典時采用了儒家經學的正義義疏題材。這與佛教故鄉天竺(指印度)學者解讀佛經的方法迥異。禪宗大師們的著述,與賈公彥、孔穎達等鴻儒著作的文體相似。
但是新禪宗(指中國禪宗六祖慧能改革後的禪宗)脫離了原先給佛經作注疏的修行方式,而提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新修行之法。此舉不僅降低了學佛參禪的門檻,更讓外來佛教變得高度本土化,還一掃諸儒繁瑣之文風。這與韓愈在《原道》中倡導的主旨殊途同歸。
陳寅恪先生認為,韓愈發動的古文改革,實為一場“尊王攘夷”的振興儒學運動。之所以從改革文體入手,是因為追求辭藻與對仗格式的駢文,不適合用於宣傳儒家道統。隻有“古文”才能充分表達思想精神,此之謂“文以載道”。
在韓愈的身體力行下,古文運動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韓愈留下了不少美文傳世,也啟發了後來的儒者創建新儒學。但遺憾的是,這場運動隨著韓愈的去世很快陷入低穀。
盡管高居唐宋八大家之首,耐人尋味的是,當時的大多數人並不買韓愈的賬。例如,韓愈曾經輔佐過的著名宰相裴度,裴度雖然賞識韓愈為人,但並不喜歡他的文章。裴度曾在《寄李翱書》中批評韓愈等人的文章有“磔裂章句,隳廢聲韻”的過失。他的意思是,韓愈的“古文”破壞了駢文的句式美與聲韻美,而左右是讓文章失去了和諧之美。
駢文格式多用四六句,句式整齊,看起來華麗悅目,讀起來朗朗上口。這就是駢文一直經久不衰的根本原因。而韓愈等人效法“古文”所寫的文章,句式長短錯落,靈活多變。一個是整齊對稱,一個是法無定法,兩種截然相反的審美觀自然無法認同彼此。此外,韓愈的學生皇甫湜、孫樵等人雖繼承了老師崇尚古文的理念,卻把文章寫得奇險生僻。古文創作因此落入歧途,除了韓愈、柳宗元兩位大家外,乏善可陳。中唐文人大多不看好韓、柳二人的文章。直到北宋初年的文人刊刻韓、柳集子時,二人的文章才開始得到文壇的重視。這從《舊唐書》與《新唐書》的差異中可以得到佐證。
《舊唐書》成於五代十國的後晉時期,對韓愈的文章是批評多於肯定,推崇駢文而不喜古文。這與後晉時期盛行駢文的大背景息息相關,當時唐朝已經滅亡多年。在《舊唐書》中,中唐以後的文學家首推元稹、白居易兩位擅長寫駢文的好手。兩人的詩歌文章被視為唐朝文學的頂峰。需要注意的是,白居易的駢文經過改良,比那些靡麗的尋常駢文要古雅得多。此外,他試圖以文學創作來影響教化的目標與韓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