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白居易在武元衡遇刺不久後,連連向朝廷上疏請求早日鏟除叛賊,以求告慰武元衡的英靈。然而,當時的宰相認為白居易是宮官而非諫官,不應該比諫官更早提出上疏,據此奏請憲宗皇帝將白居易貶為江表刺史。天子詔書一出,中書舍人王涯也上疏道:以白居易所犯的過錯,不宜做治理郡府的長官,於是皇帝追詔授江州司馬。
雖然以上是正史對白居易於元和十年貶謫江州司馬的解釋,但陳寅恪先生對這段很懷疑。
首先,白居易在當時官拜太子左讚善大夫,雖然是宮官,也的確“不當先諫官言事”,但是考察唐朝同時代其他人的傳記,似乎沒有發現一上疏言事即遭貶斥的案例。
其次,白居易素來重視保存自己的文字。據朱彝尊稱:“詩家好名,未有甚於唐白傅者(指白居易)。”(《曝書亭集》卷三十六)也就是說,唐朝詩人白居易最喜歡名氣,而他主要通過編撰白氏文集來傳播聲名。然而在今天流傳的白氏文集中,並沒有收錄這篇為武元衡宰相鳴冤叫屈的上疏。
由這兩點來看,《舊唐書》的傳統說法是有疑點的。於是,陳寅恪先生在研究文章中商榷道:“樂天(指白居易)此疏,必為宰相所憎惡,及與當時政府主要政策,即用兵淮蔡一端有關,可以推知。若所揣測不誤,此疏當是樂天故意刪去,不使流傳於世耳。”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白居易這篇上疏必然遭到了當時的宰相所厭惡,很可能與當時朝廷用兵討伐淮西蔡州一事有關。假如這個推測沒錯的話,這篇上疏是白居易故意從自己的文集中刪除掉的。因為他不想讓這篇文章流傳於世。
唐朝采用三省六部製,雖無“宰相”一職,但有與之職權相當的尚書左仆射、尚書右仆射等官職,故而人們還是按傳統習慣稱呼為“宰相”。也就是說,唐朝的宰相不止有一個,有的有實權,有的沒實權,彼此政見也未必相合。例如,武元衡、裴度兩位宰相對藩鎮是主戰派,朝中也有主和派。
憎惡白居易上疏的宰相,指的是張弘靖、韋貫之。這他們是“牛李黨爭”中李黨的主要人物,而“牛李黨爭”指的是從唐憲宗到唐宣宗這將近四十年中的朋黨鬥爭。鬥爭雙方分別是以牛僧孺、李宗閔等人為魁首的“牛黨”,以李德裕、鄭覃等人為魁首的“李黨”。兩派在取士標準與對待藩鎮態度兩個重大問題上根本對立,故而爭得你死我活。直到唐宣宗時,這場曠日持久的黨爭才以牛黨勝出告終。唐文宗對此感歎道:“去河北賊(指河朔藩鎮割據勢力)易,去朝中朋黨難。”
陳寅恪先生認為,白居易被貶黜為江州司馬,很可能是因為卷入了發端於唐憲宗時的牛李黨爭。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指出:“當時主張用兵之士大夫大抵屬於後來之李黨,反對用兵之士大夫則多為李吉甫之政敵,即後來所謂牛黨。”李黨大臣多出身於士族門閥,站在中央朝廷的角度,主張武力削平藩鎮。牛黨大臣多是科舉考進來的寒族士子,與地方割據勢力關係複雜,故而反對對藩鎮用兵。此時唐憲宗已經將征討藩鎮,重振朝廷威望視為既定方針,所以就算宰相武元衡遇刺也不會放棄攻打淮西蔡州割據勢力。事實證明,在裴度、李愬等人的運籌下,削藩獲得了成功。
在唐憲宗一朝,主戰的李黨始終控製著朝局,反對用兵的牛黨失勢。
在這場變動中,屬於牛黨的白居易所上之疏必定和武力鏟除藩鎮相關,而且肯定是持牛黨反對用兵的立場。但是後來,淮西割據勢力被官軍擊破,標誌著中央朝廷對地方割據勢力的輝煌勝利,此乃“安史之亂”後堪稱“中興”。因此,當初反對用兵的牛黨白居易在編纂個人文集時,故意刪去了這篇上疏。
至於中書舍人王涯上疏彈劾白居易犯下了“不宜治郡”的“狀跡”,傳統說法認為這是由於白居易被宮廷宵小所陷害。《舊唐書》稱:“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以看花墜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新井》詩,甚傷名教。”陳寅恪先生對此也有不同看法。他認為王涯對白居易的批評符合事實,白居易的父親白季庚和母親陳夫人,是不符合當時禮法的舅甥婚配,故而王涯抓住這一點來彈劾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