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說黃宗羲的“名士風流”(3 / 3)

品題人物,作為裁量公卿以批評朝政的一種清議手段,曆來是名士的特權,當年與黃宗羲交好的少年名流,個個有拯救天下之誌,沈壽民、周鑣、陳貞慧、吳應箕等皆研習“佐王之學”(見《征君沈耕岩先生墓誌銘》、《陳定生先生墓誌銘》),大有“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醜下》)的氣概。黃宗羲自然也不例外。觀其明亡後著《明夷待訪錄》,以伊尹、呂尚的事業相期許,已可知其自視之高。名士的一種慣態是出言輕而視事易,黃宗羲的一班朋友也不負此習。陸符便“熱心世患,視天下事以為數著可了”(《陸文虎先生墓誌銘》)。而清議也被他們當作一步登天以施展王佑之才的通天梯。這番心事在黃宗羲的《壽徐掖青六十序》中有明白表達:

當坊社盛時,吾輩翹然各有功名之誌。居常如含瓦石,品核公卿,裁量執政,不欲入庸人小儒之人度。直望天子赫然震動,向以此政從何處下手。

隻是崇禎皇帝對這些雄心勃勃的青年士子並不感興趣,對結社的形式更深為忌諱,故黃宗羲等人的欲為王者師,終究隻成為一廂情願的清夢。

借口評人物以幹預朝政之計雖不行,仍可退而求其次,向地方官通報人才。黃宗羲名噪一時,自然少不了擺弄此事。實際他所從事的,也更多是名士間的排行。日後回憶說:“是時一方名士皆有錄,學使者至,以公書進之,大略準之為上下。”(《思舊錄·劉應期》)“餘累執筆,聚同社而議之曰:某郡某人,某縣某人,某也第一,某也次之。多者十餘人,少者四五人”。(《鄭元澄墓誌銘》)黃宗羲既為人所重,握有品鑒一方人物的大權,形勢便與東漢名士李膺很有些相似。經李氏接待的士人,立時身價百倍,謂之“登龍門”。無獨有偶,讀書社社友鄭鉉、馮等人赴黃竹浦訪黃宗羲,因村路泥滑,不能下腳,鄭氏也笑言:“黃竹浦因難於登龍門也。”(《鄭玄子先生述》)雖是玩笑語,亦可見黃宗羲在人心目中的地位。於是,除朋友來往外,奔走其門前的也不乏希圖青睞以得好處之人。呂留良記其時黃宗羲兄弟氣勢之盛,謂“一二新進名士欲遊其門,不可得至,有被謾罵去者”(《友硯堂記》),當與此有關。不予接納,固然顯示了黃宗羲的不濫交,卻也見出其名士領袖少所許可的心態。而謾罵以去,雖未必是黃宗羲所為(倒像其弟黃宗會的舉動),便也活現出黃家兄弟共有的名士狂態。

此外,名士必不可少的品行還有獨特己見,盡管其原非名士所專有。黃宗羲於明亡後,眾口非難王陽明之學空疏亡國、援佛入儒之際,創作《明儒學案》,以王學為主,述其學派占全書多半篇幅,且“獨於陽明先生不敢少有微詞”(仇兆鼇《明儒學案序》),正見其舉世非之而不疑的品格。黃氏晚年治學沈潛,其特立獨行自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青年時代的標新立異、不同流俗,雖更多為意氣之爭,也未可與後期行止斬然判分。還在參與讀書社時,好爭辯即是社中風氣:

月下泛小舟,偶豎一義,論一事,各持意見不相下。哄聲沸水,蕩舟沾服,則又哄然而笑。

爭到激烈處,如沈士柱與劉同升論某人意見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竟至鬧到“揎拳惡口”,黃宗羲勸解才算罷手(《鄭玄子先生述》)。黃氏雖不至如沈士柱之揮拳相向,但前述月下爭論也有他一份。《思舊錄》為讀書社舊友江浩撰寫的一則雲:“餘與之月夜泛舟,偶爭一義,則呼聲沸水,至於帖服。”喜與人不同,甚至故意顛倒時論,本是名士好奇的表現。不過,在黃宗羲當日,其不肯輕易附會,即便是好友亦不苟同的為人,仍有其可愛可敬處。

如果說“名士風流”的全部語義來說,黃宗羲可說是集大成者。南朝名士缺少東漢名士的政治熱情與風節,東漢名士也很少南朝名士的放浪形骸與玄思。黃宗羲以一身而兼之,謂之“名士”,自是當之無愧。不過,明亡前的熱心政治與入清後的拒絕合作,仍是其名士生涯的主導麵。因此,他為一位經曆與之仿佛的同輩人所作“始為名士,繼為遺民”(《壽徐掖青六十序》)的評語,用來概括其本人的一生,倒也十分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