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從無盡海上吹來的暖濕氣流梅雨季節,越過白芷江流域,推進到泌水下遊平原,使得這片久旱的土地迎來難得的甘霖。這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秋收時節,穀物的顆粒會飽滿些。
滔州,狹長的疆域內有泌水和白芷江兩條大江,孕育了兩江三岸七州黎民。廣闊的江流衝積平原上,幾乎每一寸土地都是肥沃的糧田,曾經的滔州,幾乎占據了整個九州糧食產量的一半。
可今時今日的滔州,萬畝良田荒蕪叢生,土壤板結,穀黍的根紮在表層,被來自東部海麵的季風連根拔起,顆粒無收。
戰亂所帶來的創傷,最終隻能由滔州的子民來承受。這片曾經無比富饒的土地,如今家園殘破,人事流離,早已不複往日的盛景。自聰帝年間,位於肅州與華州之間的這片土地,就是諸侯混戰的最前沿。它現今的歸屬,正是天下第一大諸侯,雄踞四州之地的中原王楚賁。
上溯至泌水的源頭,離這座破敗的小鎮僅九十裏的頓踏河,正是肅州風虎嵬與華州鐵衛勁旅浴血鏖戰的前沿。
死氣沉沉的小鎮上,一麵滿是油膩的破舊幡布隨風飄蕩,空氣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灰塵。說是個鎮子,其實不過是個聚居地,有幾間針頭線腦的雜貨店,有布坊、裁縫鋪、米店、油店之類的鋪子,此刻窗欞上布滿蛛網和灰塵,甚至都來不及上鎖,想是逃命的時候跑得太快。
隻有一家門麵,門板整齊地靠在牆邊,門前的黃泥路掃得幹幹淨淨,用的肯定是竹枝紮成的掃帚,才會在地上留下波浪般的細紋。
這是一家藥鋪。無論滔州歸屬於哪個諸侯管轄,甚至無論九州是否歸雲垂帝國統治,都無關緊要,藥鋪總是要有的。
而且,局勢越混亂,打的仗越多,藥鋪就越會變多。
不過,這種問題,應該由千金方藥無缺那樣的人去想。招牌隻有兩個歪歪扭扭的“藥鋪”兩個字,藥鋪掌櫃宮二爺不會想到這個,他每天想的都是,連藥鋪的生意都不會去想。
他想的,不過是自己出征的兒子。中原王楚賁、清歡侯皇甫歡城,勢力不同,抓丁的手段如出一轍。宮二爺並不是一個人,藥鋪裏還有他六歲的小孫女。
今日的風很大,小孫女起先抓著藥材玩耍,這會兒乏了縮在櫃台下昏昏沉沉睡著了。宮二爺佝僂著身子,走到門口,向遠處望了一眼。空曠的荒野上,雜草叢生,隨風拂動。黑壓壓的烏雲正在吞噬天地微弱的光芒,這是暴風雨到來的前奏。滔州的雨季,總是雷電與風暴交織。
這樣的風暴,這樣的黑雲,宮二爺已經見過太多,但在這樣的天氣裏,趕車如此悠閑的,宮二爺卻是第一次見。
那是輛很破的馬車,車軲轆吱呀作響,車窗的簾子破爛不堪,在風中顫巍巍地飄著,車篷頂上缺了一角。
馬車從莽莽荒原的深處駛來,在雜草叢生的官道上慢悠悠地晃蕩,一直駛向這個破敗的小鎮。
一個滿身油膩襤褸的人影從馬車上跳下來,蹬著一雙腳趾露在外頭的靴子,搖晃著向藥鋪走來。
邋遢。
宮二爺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邋遢。
開著一家藥鋪,宮二爺遠算不上富人,過不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可宮二爺有自己的講究。
——人窮水不窮,哪怕渾身補丁,也得洗得幹幹淨淨。宮二爺討厭邋遢的人,尤其是邋遢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