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詩歌、漢學、Nation及其他(2)(2 / 3)

我想給你們舉一個我自己的非常簡單的例子。我最喜歡的自己的一首詩,翻譯成中文的名字是《每次之後》每次之後

每次之後你把我從你身上洗掉,/你淋浴下的皮膚/因單獨而獨特。/每次之後你說:/你應愛少一點/而恨多一點。/每次之後我保留/我身上你的水跡/並哀求,別推進/那似乎墮落的……/每次之後我們也/不是永恒的一體,/永久的隻是床位與床/的分別,你獨自一人/而我與陌生氣味交往,/而再次沒有伸手/從門到門,/去堅持,那正在倒下的……

而今早晨我是誰,/裹在陌生的睡眠裏顫悚?/我再說不出,/這是我的身體,/拿著吃,我自身一次成了的事。/誰將與誰進入白日,/沒有我的你是誰?

每次之後的一再提醒/“你多保重!”/我將在自己裏麵看見誰/每次之後?/我披戴你度過白日,/以便你晚間也在家,/太多消失/在我們浴室與辦公室之間/的路上。/如果每次之後留下的是空無/那是無我們居留的最後之所它說/這曾一次是你和我/每次之後

見《白女神、黑女神》,顧彬/張依,台北:釀出版,2011年版,第80—81頁。,好像隻在台灣發表過,在大陸還沒有發表。這首詩看起來是愛情詩,所以有人說你這個老頭子還寫愛情詩嗎?我說,你根本不了解我在寫什麼。這首詩是特別寫魯迅、尼采與哲學的關係。尼采說過,“倒下來的東西就讓他倒下去吧”,這個意思是說歐洲衰亡就讓它更衰亡去吧。魯迅說過,“倒下來的東西要幫助它倒下去”,在“文革”期間,紅衛兵用這個說法把他的家長、老師打倒。我認為,魯迅的這麼一個說法完全是錯的,所以這首詩專門談倒下來的問題,人可以倒下來,東西也可以倒下來。另外呢,你們也都知道中國詩人從屈原開始寫美人,根本不去寫什麼皇帝、國君,歐洲神學家們寫上帝的時候,用處女來代替,真的是這樣。所以《每次之後》這首詩其實是跟我的思想有關係的,而跟我的生活好像並沒有什麼關係。

那現在給你們介紹一個中國人用德文寫的文章,這篇文章也讓我頭疼。北京師範大學有個教授叫方維規(1957—),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德國讀的博士,也在德國完成了他的教授資格論文,他有很高的學術水準。所以我認為,這樣的學者回到中國,對中國的學術生態來講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中國需要高水平的學者。方維規的德文很好,他說德文比我說中文要好得多。方維規的重要性在哪裏呢?我認為,他的重要性在於敢提出一些特別麻煩而人家一般想避免的問題。我認為他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是用德文在德國發表的。這是一篇關於談抱怨問題的文章,英文、德文、法文我們都說ressentiment(無名怨忿),它很難翻譯,意思就是說過去發生的事過了一百年以後我還會抱怨。比方說你們去圓明園在那裏我看到一個詞“國恥”,快過了兩百年,還會有人來抱怨,這有什麼好處呢?如果我們德國人也這樣做的話,那麼我們跟法國人根本沒辦法和解,因為他們以前經常來占領德國,占領過包括波恩在內的不少地方(波恩一段時間屬於法國)。

方維規的這篇文章專門談“民族”問題,但是又碰到了很多麻煩。英文、德文、法語都說Nation,但是如果我們把Nation翻譯成“民族”的話,就會有問題;翻譯成“國家”,也有同樣成問題。方維規希望翻譯成“國族”,你們現在還用“國族”這個詞嗎?當然不用了。Nation是從哪裏來的,是從拉丁文,有一個動詞nation,是“生”、“出生”的意思,Nation是生出來以後組成的東西。方維規說,第一次我們能夠在中國文獻中查到使用“民族”一詞是在1837年。為什麼那時候有人用這個詞呢?因為這個詞是用來反抗外國人的。通過這篇文章,方維規想說明,中國人比我們外國漢學家們早幾十年就知道Nation是什麼了。他說得很對,我們外國漢學家們都認為到了清末,亦即梁啟超(1873—1929)以後,中國人才會有Nation的觀念。如果是這樣的話,方維規問那時候中國沒有Nation嗎?它不是一個國家嗎?是的,它不是Nation,不是國家。比方說德國哲學家謝林在《中國——神話哲學》中便認為,中國不是什麼中國民族(Volk),而是人類(Menschheit)。Andrian Hsia, Deutsche Denker über China. Frankfurt a.M.: Insel Verlag, 1985. S. 190.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因為中國那時候不是國家而是天下。所以我覺得梁啟超說得很對,中國清末不隻要變,要從“天下”變為“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