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王國本就是黨項人在那西北荒天漠土之上建立起來的國度,黨項人自唐室末季,因著幫助李唐皇室平定黃巢之亂中建立殊勳,被封以西涼之地,賜為李姓,從此成為名義上附屬於中原王朝的西北藩屬。
時逢唐室末季,各處藩鎮紛紛擁兵自重,自成體係,曆經黃巢之變後,李唐皇室更形衰微,終致分崩離析,唐失其鹿,天下共逐,由是中原大地曆經五代十國之亂,黨項人也借此向周邊擴張,及至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自後周孤兒寡母手上接過中原神器,定鼎汴京而開創大宋皇朝之後,雖說也將這西北邊陲納入大宋版圖之中,但黨項人的勢力,已然牢牢紮入了這西北邊陲之地。
趙匡胤一世雄主,自不能容忍自己治下的國土出現如唐室末際那般藩鎮林立的局麵,是以他對外精修武備,以平滅北漢、北遼,克複燕雲十六洲,複還漢唐盛世為要務,對內亦是杯酒釋兵權,解除了一幹統兵大將的武將,而如當日裏盤踞於西北邊陲的黨項人,自然也是趙匡胤所注意的對象,是以在趙匡胤在位之時,就一直著意削弱黨項人的兵權實力,而對於黨項人在西北邊陲之地的實際性統治地位,趙匡胤也自是采取了由朝廷委任官屬,而不由當地自行置官辟屬,甚至黨項首領的更替亦須報經朝廷審核照準,再由朝廷授予節度使之職,由是而大收黨項人之前,如若假以時日,或可實實在在去除藩鎮之弊,在這西北邊陲之地開府置縣,將其納入中央朝廷統一施政的範圍之內。
隻是趙匡胤在斧聲燭影之中,英年早逝,及至太宗即位,因其得位不正,是以急於開拓邊功,以搏取聲名,黨項人雖說盤踞西北邊陲之地,但畢竟名義上還是大宋皇朝的臣屬,而且這些年來對於朝廷削減藩鎮權力的諸般舉措,雖說難免不甘不願,卻至少也還都勉強配合施行,是以當日裏一心開創雄風偉業的太宗皇帝趙光義,自然不會將太多的眼光放在這些黨項人身上,而是急不可耐地點齊大軍,於平滅北漢,片刻不停,便自接連發動征伐遼邦之役,而終於導致大宋立國以來的第一次慘敗。
黨項之人在這西北之地做慣了主人,當日裏不過是礙於重新歸於一統的中原王朝之威,又遇見趙匡胤這般自五代十國山積屍骨之中走出來的一代雄主,這才在權衡實力之下,不得不自行獻地納城,自願歸為藩屬,這些年來屢經對於朝廷削弱藩鎮,強幹弱枝之策,心下早就已經懷有極深的不滿,隻是當日裏後周草創,大宋延襲,南征北討,無往不勝,誠可謂是兵威之盛,一時無兩,趙匡胤之馭人之術又是極為高明,這才使得這些個黨項人首領未敢多生異心罷了。
現下大宋太宗皇帝趙光義伐遼之役的草草失敗,卻不啻於將大宋皇朝的真正實力,**裸地暴露在各方人馬的麵前,事實上此番失利亦非大宋軍馬戰力不濟,隻不過是這位太宗皇帝太過急功近利,竟爾未及多所修整,對於遼國實力亦未曾先行測探,而就這麼直接揮師北上,全軍盡出,意欲畢其功於一役,犯下了在不知敵方虛實的情況下麵勞師遠襲的兵家大忌,這才由是而遭至大宋皇朝立國以來的第一次敗績。
任得敬這段時間來,也已經連灌下了幾大碗酒,這些年來他身為西夏國相,在帝黨與後黨之間勾連縱橫,更是終日忙於軍國之務,實在已經有許久時日未曾有如此縱酒了,雖說喝下去的不是什麼烈酒,但也未免有些微醺之意,更兼坐在他對麵的這位漢子,雖說大半時間隻是靜靜地聽著他說,伴著一碗又一碗地喝下酒去,但在喝酒間隙偶爾插入的幾句點評,卻每每能切中要害,直直點中任得敬的胸臆,讓他一時之間,居然大生出知己難得之感,不由得登時意興遄飛,口中滔滔不絕。
他入夏之後,雖說身居高位,不愁一身所學無從施展,然則卻也實在已經有許久時日,未能如現在這般站在一個宋人的立場指點江山,品談天下局勢,現下說得興起,絲毫未曾有停下來的意思。
趙匡胤看著眼前談興正濃的任得敬,仰脖將一碗酒倒入喉中,嘴角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從來習慣了輕騎領軍,如這一回禦駕親征,大勝班師之餘,仍要全套儀仗鑾駕,緩慢而行的排場,實在是讓他頗為不適應。
更何況,對於臨安行在之中的局勢,一直以來,他都有他自己的渠道掌握著臨安行在之中的所有信息,是以他當然可以判斷得出臨安行在之中現在的局麵究竟如何。
雖說現在臨安城裏的情況,也仍舊可謂是在他的意料之中,隻是文武相爭終非國家之福,現在外患暫時可以算得上告一段落,也是應該著手來解決國中的問題了,是以他仍如當日出征時一般,自己先行輕騎單馬,趕回臨安。
當日宋遼之戰,雖說宋軍戰敗,損失算得上頗不慘重,但終歸是元氣未失,局麵也還不至於到達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壞就壞在是時宋室的太宗皇帝陛下,著實最多隻是個隻知謀一時的將才氣派,卻怎麼也沒有學到乃兄趙匡胤那種帝王胸懷與視角,在其意欲大展雄圖之際,驟然遭逢此敗,竟爾從此鬥誌全消,終其一生,再不敢精修武備,整軍北顧之念,反自是日益生出偏安之念,雖仍自稱不忘以興複幽燕之地為己任,卻是再不敢有所實際行動。
畢竟趙光義自斧聲燭影之夜而即皇帝之位,其得位不正,朝野盡知,雖說當日裏大宋皇朝之中,再無其他勢力足於與之相抗,然則趙光義疑心生暗鬼,心下卻始終未能釋懷。
他自成人以來,就自生活在趙匡胤的羽翼之下,無論文治武功,乃至於心胸魄力,均無一能與趙匡胤相比,雖說趙匡胤一向對他愛護有加,甚至話裏話外多有以皇帝大位相授之意,然則趙光義心中卻是一百二十萬分不願意這一輩子的一切,都要由他兄長恩賜而來,當日裏他之所以會鋌而走險,於斧聲燭影中奪來大宋帝位,實在也是有著這種自卑心理作崇的原因。
趙匡胤微微苦笑,仰頭又是喝下了一大碗酒。
自投身到他這個後世子孫的身上,來到這個百年之後的時代之後,他雖先自運籌帷幄,奪秦檜之權於朝內,又複領軍親征,禦女真金人於境外,實在也是並沒有多少時間真正能夠空閑下來,隻是他前世裏開國建基,禦宇天下數十年,視角心胸,均與旁人大不相同,哪怕在這風急雨驟,戎馬倥傯之際,他也仍舊還是手未釋卷,將本朝這百餘年間的朝政大事,都差不多都大略過了一遍。
有宋一代的文章製度,禦兵方略,倒有大半是由趙匡胤這個開國之君親手製訂,代代承傳而至今日的,隻是古往今來曆朝曆代的開國之君,隻怕沒有哪一個能有如趙匡胤今日這般際遇,得以回到百年之後的時代,重新以一個君王的身份,積百年來的經驗得失,來點檢自己親手訂立下的這些製度方略的個中利弊,由此來看明白今日之後的大宋皇朝,究竟應該往哪一個方向來走,在趙匡胤看來,這是今時今日的大宋皇朝,最需要深思而慎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