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三)(3 / 3)

“丞相,某將以為,這段,似乎有些不妥當” ,議論了一會兒,劉子俊偷偷看了看文祥臉色,指著開頭處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個有名精細人,空坑兵敗,虧得他才救了文祥性命。又虧得他收攏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眾人才尋得武夷山區這麼一個安身之所。

“民章,直無妨”,文祥循著劉子俊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劉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開篇第二節,講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戰前諸將無論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來……”,簫明哲接過話頭,低聲提醒。大宋自太祖開國以來,一直是重文輕武,文臣的地位遠遠高於武將。即使在文祥的軍中,行伍出身的將領也一直也隻有執行命令的資格,至於怎麼打,打哪裏,向來是文職出身的官員們得算。特別是像簫明哲這樣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規矩,沒有人認為它不對。文祥今一下子將武將的地位提高到與文職同等,簫明哲一時難以接受。而劉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舉會不會招至行朝的非議,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祥笑了笑,大度地揮揮手,給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諸位如今,還分得清自己是文人,還是武夫麼。況且現在就這麼千把人,再分個左右高低,反而沒趣了。如果兵敗,全體大宋百姓都將是蒙古人的奴隸,一夥奴才湊一塊,誰高誰低有意義麼”?

“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幾啊”,劉子俊點點頭,認為文祥得在理。

鄒洬驚訝地抬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迷惑。自從昨夜文丞相醒來,行事風格給人的感覺就與原來大不一樣。至於這種變化是好是壞,鄒洬不清楚。反正看起來文丞相比原來和氣了許多,話也不像原來,句句包含著憂鬱。又想起了麾下悍將呂武,那麼驍勇善戰的一個人,卻因為對士大夫無禮,沒死於元軍之手,被自己人給斬了。如果文丞相早出這文武比肩之議,呂武不會橫死,數日前,未必有此慘敗。

“子敬,了翁,一會兒你們不必剃,各去找五十個膽大心細且能會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夥議論得差不多了,文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趁熱打鐵地布署下一步行動方案。

沒等陳子敬與何時兩位答應,諸將一下子有亂了起來。身體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諸將開始還以為,剃之令隻限於士兵,不及軍官與文職,此刻見文祥單獨留下何時與陳子敬不在剃之列,知道自己一會兒少不得被剃成光頭。這條命令對他們的衝擊遠遠高於了剛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討副使黎貴達驚詫地抗議道:“丞相,難道我等都要斷麼”?

“都剃,不是了麼,官兵平等。你們不剃,當兵的怎麼會心服。”文祥橫了黎貴達一眼,不怒自威,嚇得對方將到嘴邊的抗議聲咽回了肚子。幾個心懷不滿的文職正要強辯,猛聽得張唐拍著自己的光頭大喝道:“大夥為了驅逐韃子,腦袋都可以不要,還心疼這幾根鳥毛。哪個不願意剃,趁早滾下山去投降蒙古韃子,免得將來臨戰膽怯,給大夥丟臉”!

聽了他這麼一嗓子,幾個心懷不滿的將領也靜了下來。就是,連腦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腦袋上那幾根煩惱絲幹什麼。況且這山上濕氣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頭,反而涼爽。這樣鬱鬱地想著,各自領了文祥的將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頭,整編時宜。

大帳內慢慢又空了下來,文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給他們各自安排了任務。既然二人能在亂軍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廢不了多少力氣。何時的任務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諸地,收拾還有心為大宋效力的兵勇。陳子敬的任務則是翻過武夷山脈向南,去邵武軍打探那裏的動靜,順便為義軍籌備給養。

夢中見過了八路軍那些將領如何領兵做戰,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領兵精髓,但照方抓藥的手段他還會。況且經此一場大夢,他對軍略的見識,已經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層。

“行軍打仗,不能沒有眼睛。你們二位任務任務重大,咱們這些人將來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區,重返戰場,就著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殘,非智勇雙全的人無法與其周旋,所以,請二位行事一定心,歸結一句,活著回來”。文祥拍著何時與陳子敬的肩膀叮囑。

“丞相”,望著文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軀,何時感到鼻子有些酸。自己喪城失地,士卒丟光,文大人不但不嫌棄,不懷疑,反而讚自己是智勇雙全。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動。

“別了,能兵敗而不放棄者,皆為忠義之士”,文祥笑道,目光中充滿信任與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沒睡了”,陳子敬拉拉何時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文祥待之以國士之禮,子敬必以國士之力報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寶積那邊看看”,文祥親自送二人出了大帳,臨別,對陳子敬吩咐。腳下的百丈嶺,隻是大武夷山區的一個險峻之所,而劭武軍(福建邵武)所處之地,才更適合貫徹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遊擊戰略。那裏烏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數座大山堆疊,是在密林中消滅蒙古騎兵的好地方。況且寶積的鐵礦,黃土、江源的銀礦,泰寧的金礦,與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來當軍需。

在南劍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帶)駐紮的時候,文祥就動過這個念頭,但是那時還抱著全國齊心,快驅逐蒙古人的樂觀想法。現在,既然知道了一些曆史的走向,不如穩紮穩打,利用山區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軍隊出來。

想到新軍那一串和尚頭,文祥對自己笑了笑。百丈嶺上走出的,將是華夏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頭的部隊。從某種意義上講,昨夜裏開始,他已經改變了曆史,將命運推離了原來軌跡。

至於結局,何必看那麼遠呢。杜滸得好,做一蝴蝶,就做擁有一自由翱翔的權力。對,自由,文祥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記憶中的這兩個字的含義,熱血寫就,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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