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3 / 3)

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卻說著另外一番話:“能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嗎?要是需要的錢不多,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薑麗虹驚訝地看著他,她漂亮的眼睛裏立刻點燃了兩團希望的火苗。但是這火苗馬上就黯淡了。她記起了高勁鬆那間簡陋得都教人沒法形容的房間,從那些私人物件上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有多麼的窘迫。

她的同伴乜了高勁鬆一眼,說:“……她要借三四千,你有嗎?”

這個數字讓高勁鬆說不出話來。他倒是能拿出這錢,但是這就意味著他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履行和新時代的合同!這同時也意味著他真的有可能隻是打半年的零工,或者連半年的零工都打不成,要是小組賽裏球隊就被淘汰的話,他最多隻能打三個月的零工,之後他就不得不再一次為了工作而奔波……

更可怕的是,這樣做他就會喪失一次可能改變自己一生的機會!

他打消了借錢給薑麗虹的念頭。

高勁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薑麗虹站在陽台上無聲地哭泣,還能聽見她輕聲地問自己“你怎麼就辭職了”,他睜開眼就能看見她那雙被焦慮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還有那瞬間迸發出來的希望火花以及更加深沉的絕望……

自己應該幫她的!他這樣想到。薑麗虹的同伴看著他時的那副輕蔑神情讓他異常憤怒,即使是出於一個男人的自尊心,他也應該幫她。

但是要用自己可能擁有的大好前途來幫助一個剛剛認識的旁人,這到底值不值?

他覺得自己很難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無論幫還是不幫,他都有大把的道理來說服自己,這就讓他更加難以取舍。他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

他煩躁地坐起來,伸手去枕頭邊摸煙,或者隻有煙卷才能讓他平靜下來,哪怕這種平靜隻是暫時性的,可那樣也比現在好得多。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來摸去,隻摸到了自己的挎包。挎包裏沒有煙,隻有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還有他的各種證件,以及……以及那遝燙手的鈔票。是的,燙手的鈔票,當他摸到這些質地手感完全不一樣的紙張時,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就象觸電一般猛地縮回來,那種麻痹感飛快地從手指尖一直傳播到全身,最後連他的大腦都似乎震顫了。那一時刻他甚至痛苦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那種顫栗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麻木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終於想起來他到底想幹什麼,也終於想起來那盒煙被他撂在什麼地方。他把煙忘記在陽台上了,在他既羞愧又狼狽地走回自己的房間時,他忘記把它取回來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邁著疲憊的長腿摸黑走出自己的屋子,去陽台上找那盒煙。他現在特別渴望那種喉嚨被燒灼大腦被麻痹的感覺,那能使他暫時忘記掉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當他打開廚房的燈時,他立刻就看見了那個已經變得很熟悉的身影,煙盒就在她身邊的陽台矮護牆上。

“我……我來找,找我的煙。”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他壓根就沒敢去看她,而是耷拉著眉眼走過去,抓起了煙盒。

“你還不睡?”他問了一句白癡一般的問題。話剛出口他就恨不得把話都揀回來再咽下去。“快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的……”他說不下去了。

“嗯。”薑麗虹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唆著嘴唇木著臉看著她,半晌才問道:“你一下子借那麼多錢做什麼?”

她沒有說話,甚至都沒看他一眼,隻是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出神。夜空裏空蕩蕩的,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隻有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深邃的黑藍色。

“我可以借給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有了一種虛脫一般的感覺,同時也覺得剛剛還沉重得就想象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又恢複了活力。

“你等一下。”他馬上就回了自己的房間,從那疊子鈔票裏數出四十張來拿到陽台上,並且把它們交給薑麗虹。他甚至還半真半假地和她開起了玩笑:“你趕緊把它們收好,免得教我看見它們--說不定我會後悔的!”

在廚房那並不明亮的燈光映照下,薑麗虹的臉猛地漲得通紅又馬上變得象紙一樣白。她怎麼敢相信高勁鬆真能拿出這麼多錢呢?又怎麼能相信他會真的把這錢借給素昧平生的自己呢?他看上去就象一個潦倒的打工仔,卻象變戲法似的在屋子裏兜了一轉便取出這樣多的錢……她昂起頭來,想看清楚高勁鬆的表情,想確認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她馬上就紅著臉埋下頭去……

為了找回那包煙卷而來的高勁鬆渾身上下就隻有一條四角內褲……

錢借出去了,高勁鬆終於又能塌塌實實地睡了。他再不需要為明遠俱樂部的試訓擔心了,也不用去盼望那個能識千裏馬的伯樂出現了,他現在隻能乖乖地去新時代俱樂部報到,唯一的指望就是球隊能踩到狗屎,一路順順溜溜地過關斬將殺到決賽,再把三隻公認的老虎中的兩隻拖來做墊腳石,最後晉級甲B--即便不能和俱樂部續簽合約也沒關係,隻要球隊晉級甲B,亂七八糟的錢合到一起,他就能為自己掙下在這座城市裏買一套象樣的房子的錢,至不濟也能讓他支付按揭一套新建房屋的首期款……

他剛剛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就聽見有人在敲他的門。

他嘟嘟囔囔地埋怨著,很不情願地去為薑麗虹打開了房門--隻有她才會這樣輕輕地有節奏地敲門,要是換成她那個“有性格”的同伴,即便是用腳踹門他也不會感到奇怪。

他答應了一聲,利索地套上衣服短褲,這才開了燈去開門,便問她:“你還不去睡?”又開玩笑說,“小心長皺紋。”

薑麗虹紅著臉小聲說道:“我,我把借據給你送來。”她現在敢正麵看高勁鬆了。

這個倒是高勁鬆沒有想到的事情。他接過了那張字跡挺工整的紙條,笑著說:“用不著吧?……去睡覺吧,再過兩三個小時你就得上班了,上班時沒精神會被總經理罵的。”他強自克製著才沒打那個哈欠,可還是忍不住慢慢地呼出一口長氣,使勁地搖了搖有些酸澀僵硬的下巴。

“謝謝你。”

“嗯。”高勁鬆隨便應付了一聲。他現在瞌睡得都想一頭栽倒在地板上了,隻想著趕緊把這個精神突然好得不得了的女子打發掉--她難道就不想睡覺嗎?

“你把錢借給我……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借這個錢嗎?”

不想!這話都已經竄到高勁鬆的嘴邊,可最終他還是把它們咽了回去。他笑著說:“假如你願意說的話,我當然……當然,”這一回他沒能忍住哈欠,淚眼婆娑睡眼迷離地望著薑麗虹說道,“……可我這屋裏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要不,晚上你再告訴我吧。”他下午就準備去俱樂部報到。至於那張借據能不能兌現--哎,再說吧……

“我哥要結婚了,女方家裏還想要八百塊錢,家裏沒錢了……”薑麗虹似乎沒察覺到高勁鬆的困倦勁頭,自顧自地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這些事告訴給他聽,但是她總覺得,假如不告訴他的話,也許他會誤會自己。“大隊會計說,要是我們不把前年修公路時欠下的兩千多集資款補齊的話,那麼他們就不給開結婚證……弟弟妹妹在鎮上讀高中,他們要做什麼製服,每個人都要一百多……”

結婚證和修公路能扯上聯係嗎?高中,多麼遙遠神聖的字眼啊,他這輩子正經八百地讀書就隻讀到小學五年級,還沒能畢業!一套皺哩吧嘰的校服也敢收一百多?這裁縫店也太黑了點吧,都快趕上奧運公司了;薑麗虹才剛剛滿二十,還是她那個“播音員”同伴的姨婆?這姨婆可真年輕啊……

高勁鬆滿腦子塞滿了這七不沾八不搭的東西,連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的都不記得,就睡得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