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時時刻刻有機會把握理想,有時候會為了待遇向現實低頭。
那段工作期間,我也見識到外商公司的嚴苛與現實。為了搶業績、爭表現,部門間的競爭不擇手段,彼此惡鬥,人與人之間無法互相信任。
1976年,休斯公司提供出國工作的機會,讓我們全家人能到美國生活兩年。這是我第二次到美國生活一段時間,但這一次卻並不那麼稱心如意。當我到了美國總公司工作時,我發現在外商公司工作的台灣工程師技術優秀、工作認真,但幾乎在職業道路上都得不到提升,也沒有歸宿感。我失去了英文優勢,在公司裏顯得可有可無。
這份工作我做得很痛苦,以至於好幾次下定決心不幹。不過,我放不下高薪的誘惑與現在好不容易得來的穩定生活,就這樣掙紮了7年。
不知不覺,人到中年。
快樂的工作
1980年9月,天氣還餘有夏季的溫暖,秋季的雨水已經開始在台灣島內駐留。在這個普通的夏末,我遇到了我的朋友,光啟社社長丁鬆筠神父。我與他曾經合譯過一本書,彼此非常投緣。
“能邀請你來光啟社擔任副社長嗎?”丁鬆筠神父問我。
“我想一想。”我們談了很多關於光啟社的工作情況之後,我這樣回答丁鬆筠神父。
對於傳播工作,我有很大的興趣,但也有巨大的疑慮。我對光啟社節目製作或業務招攬等作業都一無所知,這些新東西讓我感到陌生、害怕。光啟社的薪水不到我在外商公司的1/2。中年轉入陌生行業,這在當時的社會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情。
“40歲了,家裏有4個孩子,我要不要轉行呢?”我對此非常猶豫。接著我問自己:“如果我入行,到底有沒有能力做好呢?”
對這兩個問題,我思考了三個月,還是沒有答案。
三個月後的一天傍晚,我們全家到公園散步,然後圍在噴水池旁坐下,時有晚風吹過。
我請全家人發言,談談他們對我去光啟社的想法。讀幼兒園大班的小兒子也要說話—多年後我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噴水池旁的家庭會議,他回答:“記憶深刻。”很奇怪,那次家庭會議的結果是,百齡與4個小孩全部讚成我加入光啟社。
於是,我下定決心,來到了光啟社,開始做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開始我從未經曆過的生活。
1981年秋季的某一天,我和丁神父到台灣電視台拜訪節目部經理李聖文先生。
偶然間,他提起曾經看過介紹武器科技的影片,覺得很好看。我在軍中待了很多年,又在休斯飛機公司工作過,武器是我很熟悉的題目,我饒有興致地和他聊起武器,並且告訴他:“我收藏了很多這方麵的影片呢。”“如果影片資料夠豐富,不如圍繞武器介紹內容製作成節目?”李聖文先生提議說。
於是,我回到光啟社就開始著手規劃節目大綱、內容、主持人選,不久就推出了我們的節目《新武器大觀》,由我和沈春華一起搭檔主持。沈春華當時是輔仁大學四年級的學生,陪學姐來試鏡偶然入選,這是她主持的第一檔節目。後來,她留在電視行業,成為了台灣拿金鍾獎最多的節目主持人。
作為一個從小數學成績不好的孩子,我在節目中很少提及數字,不太談論飛彈長度多長、重量多重、射程多遠……而是更多提及人文的內涵。我也不會照本宣科念台詞,倒是常常引述曆史背景或對社會的影響,比如,戰爭對勝利者的懲罰比對戰敗者還要重,因為勝利者從此相信戰爭是解決之道,於是更加好武,帶給人民許多災難。
這個節目播出之後,非常受歡迎。台灣當時的電視節目大部分是連續劇與綜藝節目,《新武器大觀》這種類型的節目還是首創,很多知識分子都在收看。隨著節目一炮而紅,我也突然變成了大家都認識的公眾人物。連我遇到當時的“新聞局長”宋楚瑜時,他也告訴我,他的兒子是我的鐵杆觀眾。
節目持續做了兩年,不斷有人來請我演講,特別是大學。
我後來還創意出了幾個在全台灣反響非常好的節目。我有幸經曆了光啟社的全盛時期,光啟社成為了台灣少見的節目製作中心。林福地導演跟我們合作的《舊情綿綿》、《星星知我心》等戲劇節目,在當時很轟動,另外還有兒童節目《妙博士》等也很受歡迎。那時候,很多明星到光啟社的錄影棚來製作節目,像張小燕、恬妞等人,也常常到光啟社來做客。崔苔菁到光啟社來最喜歡到處叫“丁神父、丁神父”,院長神父聽到了直搖頭。
當然,我在光啟社也遇到過很多困難,諸如有過一段不被人接受的時期,也有過業務被人嘲笑的經曆,我們做《新武器大觀》收入也不高。但回憶起來,這是我人生當中一段美好的時光。我一路走來,經曆了人生這麼多的顛簸與曲折,直到此時,我才了解了“自我實現”的定義:一個人做的工作能夠發揮自己的興趣、專長與價值觀。
後來,光啟社換了一個社長,他的專業能力很強,但是管理模式采用中央集權,我這副社長幾乎沒事做。我不願意浪費人生、白拿薪水,於是就離開了。
再入學校
1982年,我43歲,離開了光啟社,暫時沒有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從事何種職業。但是和以往任何一次麵臨這種情況一樣—我的沮喪與失落,總會更快被某種興致勃勃的勁頭所代替。這種勁頭,來自於我的血液,來自於童年的田野,來自於青少年時的作文課本,來自於我的家庭,來自我心中。
43歲也許是一些人退休的年齡,我的勁頭卻從我的體內躥出來,躍躍欲試地給了我一個選擇:出國讀書。而我欣然接受。
我在40歲之後,開始能偶爾越過眼前的現實去看待自己的生命。我能感受到自己人生的輪廓,就像山巒一樣有起有伏。我開始看到過去那些坎坷而雜亂無章的軌跡,在遠觀時呈現出一種節律,這是人生的起伏變化。逐漸地,我心裏開始減少對生存的焦慮與緊迫感,轉而感受到一種歲月與心智所帶來的舒緩感受。
在這種舒緩中,我能看到當年那個在12歲暑假滑出人生正軌的小孩,他心中有一個遺憾—沒能有真正的校園生活。他一直有個夢想,希望再回到校園,徜徉於綠色草地間,和師長討論學問。
在經過了30年後的不惑之年裏,我決定讓那個小孩不再遺憾,我決定再一次回到課堂讀書。
在丁神父的推薦下,我進入美國羅耀拉大學攻讀傳播教育碩士,成了班級裏最老的學生,而且還帶著4個小孩。
進入學校後,在年輕的同學們中,我的壓力是明顯的。但是,很快,校園的樂趣減輕了這種壓力。
我貪婪地埋頭學習。我跟教授、同學討論各式各樣的問題,我更確定自己的水平不僅不比他們差,甚至有些地方更好。
“你的成績是多少?”一天,教育學考試結束後,我的美國同學問我。
“我是A,你呢?”我回答。
“我是B。”我的同學非常不好意思地說。
“這門考試全是論述題,要用英文寫出這麼多深刻的論點,你是外國人,卻考得比我們還要好。”我的同學輕聲地說。
我笑了笑。
我曾被“分數論”打敗,以為自己是個處處不如人的孩子,即便成年後工作上有所作為,心裏還是對學習成績有很大的遺憾。但從那一刻開始,分數對我再也不重要了。所有過去因為讀書不好而備受打擊的自信,在那時候完全恢複了。
9月的一天,一個晴朗的午後,我像許多美國學生一樣,悠閑地在草地上曬太陽、看書。遠方走過來一個穿著比基尼的年輕女學生,緊接著,我發現她的對麵,一位罩著黑袍、全身裹得密不透風的修女正與她相望而行。當她們相遇時,她們停下來,互相擁抱、聊天,再繼續往各自的方向前進。
我深感驚訝:兩個那麼不同的人,能尊重對方的觀念、行為。修女既沒有認為這個學生太暴露、隨便,學生也不覺得修女太陳腐、守舊。
開闊視野、拋卻簡單的是非觀……這些都是我中年回到校園後超越成績以外的收獲。
1984年,我在美國念完傳播學的碩士,回到台灣。
此時,我還未能與合適我的工作相遇。在此之前,我要經曆兩份工作,第一份是擔任宏碁公司副總經理,負責拓展國際業務;第二份是競選台灣的“立法委員”,可惜落選。它們用去了我兩年的時間。
在我真正找到我希望從事的職業之前,一切都像是鋪墊,非常漫長,但我不得不同意那是恰到好處的鋪墊。
初識卡內基訓練
1985年,美國洛杉磯,寒冷的冬天過去了一半,而春日未至。時為下午,我與百齡待在室內,從窗戶外透進零星的陽光,百齡坐在沙發上閱讀報紙,我則在看書。
突然,她對我喊起來:“你看,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一邊說,她一邊抖動著手裏的報紙。
“是什麼?我看看。”我說著,接過報紙。在這份《世界日報》裏,有一篇文章敘述了底特律卡內基訓練推動的情況。它介紹說,當地的三大汽車公司都采用卡內基訓練作為訓練經理人才的課程,而且由於它的人性化而顯得非常有效。
看完後,我也覺得很激動,好像被魔棒敲到一樣,頓時冒出火花。
這種看到報道就對一種工作“一見鍾情”的情況,我猜測在別的家庭非常少見,但百齡卻“天真”地提了出來。她好像還蠻了解自己的老伴。而我也立刻接受了。
幾天後,我們已經從電話簿上找到洛杉磯卡內基訓練的聯係方式,並通過那裏得到一位紐約總部叫做奧利弗·克羅姆(Oliver Crom)的聯係人的電話號碼。我打了過去。
“我是台灣來的,我們對你們的卡內基訓練感興趣,想把它引進到台灣。”電話接通以後,我對他說。
“這不行,我們不是加盟店,不賣執照。”他生硬地回答說。
“我可以做些什麼呢?”我問道。
“我們對台灣那邊好多做法都不認同。”他說道,口氣冷淡得我仿佛能看見電話那頭的他在搖頭。
“哪些事情?”我問。
“你們常常侵犯著作權,對版權、商標都不太尊重。”他回答,然後很快掛斷了電話。
這次對話讓我覺得有些失意和沮喪。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幾天後第二次給他打電話,內容還是關於上次的問題。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與上次的冷淡相比,這讓人驚訝。
我乘機問道:“我來拜會你好不好?”
“可以,歡迎你來,我們在紐約長島。”那個熱情的聲音回答。
掛了電話,我和百齡訂了最便宜的“紅眼”航班機票,幾天後,我們登上飛機,到達紐約長島。長島有很多海邊別墅以及長島葡萄酒,但我們不知道它是否能夠產出希望。
卡內基訓練機構總部並不起眼,它已經在此地至少矗立了50年,當年卡內基先生就在此講課。但我無意欣賞這些,而是很快來到了奧利弗·克羅姆的辦公室—直到此時,我才知道他就是卡內基訓練機構的總裁。
我們的會麵大概20分鍾,在這場簡短的談話中,他告訴我,他們已經進行了背景調查,了解到台灣剛剛通過著作權法,所以,台灣設立加盟區變得可以被考慮—這正是他第二次在電話中對我熱情的原因。同時,他也告訴我,對於我的要求,他們需要更多的考慮。
當時,我坐在會議室裏,看著窗外紐約的天空飄著雪花,我想,我從那麼遠的地方,坐著紅眼航班飛到陌生的紐約,就為了追逐一個毫不清晰的目標。我不知道以後我會做什麼,前方的路就如同被雪覆蓋的長島街頭一樣白茫茫。此情此景,到現在我還記得。
冬季很快過去,第二個冬季也很快到來了。時間來到1987年年初,我當時在宏碁公司擔任副總經理。我繼續與美國卡內基訓練機構聯絡,但仍然沒有任何具體的答複。記得當時我的挫折感相當明顯。
直到那一年,在一個普通的上午,我的電話響了。我接起電話,對方是卡內基訓練機構的工作人員,他在越洋電話的那頭對我說:“我們征信工作完成了,你在台灣很有知名度,是一個備受尊敬的人。現在,請你和我們委托的律師聯絡,辦理卡內基訓練在台灣的商標申請、登記注冊。”
兩年多的攀爬突然之間有了效果。我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欣喜。
再識卡內基訓練
接下來的事情並非那麼順利。相反,我陷入了新的天人交戰中。新的職業明顯是份冒險,首先,卡內基訓練剛剛公布了新的規定,經營者必須投入全部時間,不能兼職;其次,卡內基訓練要求加盟者赴美受訓一年,所有費用自行承擔。
1986年,我46歲,是一家大企業的副總經理,這家企業前程無量;是一個有著4個孩子的家長,他們需要安穩的成長環境;是一個擁有穩定與美滿家庭生活的中年男人,而且我很享受這樣的家庭生活。事情非常明顯:這不是一般人創業的年齡,而是享受幾十年奮鬥果實的階段。
一邊是夢寐以求的機會,另一邊則是穩定無憂的生活,中間是我的無數設問:我真的要完全打亂這一切,帶著全家人一起冒險,從頭開始嗎?如果創業失敗,年近半百的人還能做什麼?
是的,社會有一種被稱為“主流”的看法,它告訴我們,要上好大學,要買房、結婚,獲得金錢、地位、成功……
我也曾經非常在意這些標準,但是,現在我已經47歲了,我至少可以放棄外部的標準進行判斷。我從一個被放棄、失去自尊的學生,到軍中過13年的苦日子,再到半途改行去光啟社奮鬥,每一個辛酸的腳步,不都是為了做自己所愛的事情嗎?
每次作重大決策的時候,奇怪的是,那個童年在貴州山區整天奔跑玩耍的小孩子就會出現在我身邊,他推動我去欣賞那些生命中值得欣賞的東西:奔跑、大自然或者心中的願望。最為重大的決策,往往並非憑借理性的判斷,而是依靠信念以及直覺,而這兩者恰恰都是我不缺乏的。最後,我決定辭職去做卡內基訓練,投身夢想之中。
事後來看,無論是兒時的寫作、在海外演講、於軍中當聯絡官,還是進入光啟社,每一次將自己放置於人文與創意交界的地方,我總是能讓生活發生驚人的改變。我認為我們不僅需要創意出各種切實有效的方法,而且還需要將其與人文的關懷結合在一起,從而產生一種友好“界麵”,來幫助自己,也幫助他人。這些情況,當時的我並不知曉,但它再一次發生了。這是一次巨大的爆發,好似我過去生命中所有坎坷與快樂的彙總。
決定已下,我接下來麵對兩個顯而易見的現實難題:第一,當時台灣的經濟環境相對封閉,實施外彙管製,如果未來的公司要將權利金彙到美國,除非得到台灣投資審議會批準,成為合法的技術合作案,否則無法進行,但是當局比較希望能引進高科技產業,教育訓練機構被核準無先例可循;第二,台灣人會花令他們感到驚訝的兩萬元高價來接受這種訓練嗎?
對於第一個,也是最難的問題,我找到了台灣投資審議會的名單,決定與每個人溝通。“經濟部次長”、“外彙局副局長”、“經建會副處長”……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立即認同,也有的反應冷淡。我抱著不管機會多渺茫,我能做的盡量去做的想法,勉力而行。
1987年4月,初春時,台北道路兩旁的泡桐樹開花了,紫色、白色,在路旁蔓延開。這個月的一天,我也拿到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投審會核準了我們的要求。
1987年,在繁花盛開的春天,我辭去宏碁公司副總經理的職務,收拾行李,帶著全家遷往美國聖地亞哥,接受卡內基訓練一年的訓練。
最初我參加的訓練是卡內基基礎訓練課程,在課堂上,我和其他同學—他們普遍比我歲數小很多—一次次地用卡內基的方式練習一些簡單而有效的原則,比如“常常微笑”、“不要批評”,直到它們成為自己的習慣。
當基礎訓練快結束時,我接到通知到紐約總公司去見習。在這裏,等著我的有一個寫著我名字“John Hei”的接機牌和機場外一輛加長型禮車,車裏麵掛著像聖誕樹一樣一閃一閃的小燈,以及卡內基夫人為我們準備的晚宴。
接著,我開始擔任助教,直到獲得了卡內基訓練的講師資格。我慶幸我在近50歲還有足夠充沛的學習能力與精力,讓我有能力開始全新的事情。
1987年10月,我的訓練完成,取得了講師資格,通過長達一年的一步步的努力,我獲得了全部的創業資格。然後,我從美國啟程,飛回台灣。
我記得剛抵達台灣時,我並沒有創業的萬般興奮,反而有一種不知從何開始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巴士站下了車以後,車站的人都走光了,孤單單一個人在站牌下想著,到底該換哪一班車、要到哪裏去。
47歲創業
百齡先我一個月從美國回了台灣,她做了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情:租了辦公場地。我向自己的弟弟、妹妹借了300萬元用作創業資金。
於是,我的台灣創業之路從裝修開始。我們有一個月時間,睡在正在裝修的房間地板上。一個吹氣床墊、幾張最便宜的桌椅,就是我們全部家具,真是難以形容當時的窘境。
我和百齡討論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授課教材,用中文還是英文的?”百齡問我。
“我想過了,英文的,因為外商公司的預算比較多,有能力購買這個訓練課程,而且,訓練內容那麼多,翻譯成中文可是浩大的工程呢。”我回答。
“好的,既然如此,我們一次多訂購些教材,可以節省運費。”百齡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