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與酒(3 / 3)

莫非那天中午來到我窗前的人就是他?看到她的後腦勺磕在床上忍不住發出一聲笑的人也是他?

可是,他怎麼會偷皇上的東西呢?

縣太爺問那衙役:“此事你前天為什麼不報?”

衙役說道:“小的以為學堂的先生偶爾出去不足為奇,剛才聽她說起雪地上的腳印,小的聯想到此事,才覺得有些蹊蹺。”

“這麼說來,這個教書的先生就是那盜賊?”縣太爺像是在問那衙役,又像是在問自己。

那呆子說道:“一個教書先生哪有從皇宮盜出寶物的通天本領?巧合而已吧。我看躲到她庭院裏的人不一定就是那位教書先生。”

縣太爺恭敬回道:“將軍,茲事體大,不可含糊。躲起來的到底是不是那位教書先生,我們喚過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縣太爺對那衙役說道:“你速去明德學堂傳那教書先生過來。”

衙役領命而去。

陸姝心裏惶惶不已。若那天到窗外的真是他,豈不是我牽連了他?

那縣太爺和呆子坐得無聊,便找話說。

縣太爺問那呆子:“將軍,冒昧問一句,皇上丟的寶物是什麼寶物?等盜賊找到了,我也好將寶物追回來。”

陸姝也心生好奇。

那呆子搖頭說道:“我隻領了捉人的旨意,不曾知道盜走的是什麼寶物。我托宮裏的人問了,說是皇上似乎不願說明。總管太監細細盤查了宮中物件,卻未發現有何重要寶物丟失。不過既然皇上下了旨意,下麵的人隻能照辦。”

陸姝一邊聽著他們說話,一邊想起了半山腰老奶奶昨天說的話。老奶奶說今天她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難道說的是那個呆子?

這麼一想,她不禁臉上一熱。

呸呸呸,如果命中注定的人是這個呆子,那魚生還有什麼意思?不不不,一定不是他!老奶奶說的話不一定可信!

這世間的人也是奇怪得很,為什麼要期盼遇見命中注定的人呢?遇不到的大多最後也跟另一個人過了一輩子。為什麼人非得這樣?是春天不夠暖,還是酒不好喝?

就在她思考人生的時候,那呆子突然喊她:“哎,小姑娘,年紀小小的,以後少飲些酒。剛才你說到雪地腳印的時候多危險,如果那盜賊意圖不軌,你可就……”

陸姝心中暴怒。年紀小小?我說出來怕嚇死你!盜賊虧得沒有意圖不軌,我發起瘋來連自己都怕!

這呆子也太瞧不起人了!

呆子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轉而問道:“你家中沒有其他人嗎?”

陸姝回答道:“民女自幼父母雙亡,隻給我留下了這座孤家獨宅。”

修煉成人的妖怪基本都是無親無故的。修煉的過程中困難重重,道道阻隔。且不說其他,光是曆劫這一關,便能將無數生靈打回原形,甚至灰飛煙滅。

有道是“人身難得,如盲龜穿木”。其大意是,大海的水麵上漂著一塊木板,木板中間開了一個小孔,木板隨著波浪四處漂蕩;海底有一隻瞎眼的烏龜,每一百年浮到水麵一次,而得人身的概率就如這烏龜浮出水麵時,腦袋剛好從木板的小孔裏伸出來。

由此足可見人身多難得。

造成這麼大困難的最重要原因,便是“曆劫”。

“真是可憐!難怪要借酒消愁。”呆子自以為是地說道。

陸姝又一次差點兒要翻白眼。老娘喝酒喝得愜意極了!怎麼是借酒消愁呢?我有什麼愁?

好在縣太爺又拉著他說其他的話去了。陸姝是一萬個不願意搭他的話茬兒。

縣衙離明德學堂不算太遠。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衙役就回來稟報了,說是已將明德學堂的教書先生帶到了大堂外。

陸姝回頭朝大堂外望去,看到一個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的書生,他不同於本朝常見的文弱書生,他身材修長挺拔,略有一絲孤傲之氣。

陸姝以為自己從未與這位書生打過照麵,但僅僅瞥了一眼,就有種莫名其妙的麵熟的感覺,甚至有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好像在哪裏見過。

那書生原本非常鎮定。他恰巧此時也朝陸姝這邊看過來,一見陸姝,頓時露出驚慌的神情。

陸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我長得嚇人嗎?

這一幕被案桌後的縣太爺看在眼裏。

“帶嫌犯上來!”縣太爺命令道。

那書生便被衙役推了進來,卻未下跪。本朝有功名在身的人,即使上了公堂,也是不用下跪的。

“大人所言有誤,本人章卷,是學堂的教書先生,不是什麼嫌犯。”他鏗鏘有力地回應道。

陸姝頓時覺得慚愧,自己來這裏就跪下了,問什麼答什麼,完全是上了砧板待宰的魚一樣,相形之下太沒有氣魄了!

不過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的窘樣。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書生的名字上。

章卷?這個名字不錯!簡直天生就是書生的名字。

縣太爺將驚堂木一拍,嗬斥道:“大膽!你若不是嫌犯,何故在正月二十五那天逃離學堂,躲到一個姑娘家的庭院裏去?我看你是做賊心虛!怕在問詢時露出馬腳!可是蒼天有眼,去年一整年沒有下雪,偏偏那天下雪,你還是在雪地裏露出了馬腳,被這位陸姝姑娘看到!”

章卷剛要說話,縣太爺又厲聲道:“剛才你到大堂外的時候還鎮定自若,一見陸姝姑娘就方寸大亂,可見你已然清楚傳喚你來是所為何事了,為此突然恐慌!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那天……我確實進了陸姝姑娘的庭院……”書生的語氣忽然虛弱了許多。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陸姝聽到這話從章卷嘴裏說出來時,還是頗為意外,大吃一驚。

“真的是你啊?”陸姝輕聲說道。

那呆子見狀自鳴得意地說道:“我就說盜賊到了這裏吧!你還不信。”

縣太爺尷尬道:“還是將軍高明!”

“什麼高明不高明?我還不知道,你是怕麻煩。盜賊沒抓到吧,怕領責;盜賊抓到了吧,怕追不回寶物,還是要領責。”那呆子說道。

陸姝心想,這呆子還不算呆啊!

縣太爺聽了那呆子的話,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都發出光來,撫掌大喜道:“對哦,多謝將軍點醒我!那我就不審了!來人啊,把這個盜走宮中寶物的盜賊押到大牢!擇日送到皇城去!”

那呆子驚呆了。

虎狼一樣的衙役架起章卷,將他往外麵拖。

“大人!大……”章卷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衙役用一團破布塞住了嘴。

那呆子見此情形,起身問縣太爺道:“大人您這是……”

縣太爺笑眯眯地對那呆子拱手道:“多謝將軍提點!將軍的話真是一陣春風,掃走了我頭上這幾天一直散不了的愁雲啊。您說得對,盜賊沒抓到,自然要領責;盜賊抓到了,寶物追不回來或者壞了,還是要領責。既然這樣,我就都不管了,將這個章卷押解送去落陽城。讓落陽城的那幫人頭疼去!”

陸姝早就聽說本朝官員大多懶政,事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這縣太爺撂挑子也撂得太快太利索了!

陸姝不得不懷疑這位縣太爺是隻老狐狸變化而來的。不,他比老狐狸還要狡猾精明!

那呆子還想阻止縣太爺,可是他哪裏是縣太爺這種久混官場的人的對手?

縣太爺不僅自己不審案子,還將此事說成是那呆子指點,讓那呆子有話難言,有苦說不出。

果然,那呆子舌頭開始打結了,急急地說:“可是……可是……”

縣太爺高興地挽住那呆子的袖子,拉著他往後堂走,說道:“將軍,我們這個地方的酒可好了,我有一壺藏了十多年的好酒,我們一起去喝酒慶祝一下。”

那呆子就像木頭人一樣被縣太爺推著走。

走了幾步,縣太爺忽然想起陸姝還跪在地上,回頭看了陸姝一眼,說道:“捉拿盜賊你陸姝有功勞,等皇宮裏的人審完了,我再賞你。回去吧。”

陸姝連忙說道:“大人,我是看到了雪地的腳印,但那腳印未必就是盜賊的。不,我的意思是……”

縣太爺懶得聽,朝衙役使了個眼色。

衙役不由分說地將她拉起來,然後推了出去。

縣太爺一走,其他衙役也出來了。

陸姝抓住那個帶她進來的衙役,說道:“大哥,這位大哥,那個教書先生不一定是盜賊啊!我們不能冤枉好人哪!”

衙役搖頭道:“姑娘,我們找盜賊找了好幾天了,一無所獲。皇上早就大發雷霆了。現在好不容易逮住一個,是就是,不是也得是啊!你要怪別怪我們,更別怪我們老爺,是你自己跑到這裏來報案的,我不讓你進來,你還非得進來。”

陸姝後悔不已,早知道是這樣的情況,就不來縣衙了。

她回到了家裏,心裏很不踏實,溫了半壺酒也沒心思喝,等到想喝的時候,酒已經涼了。

老奶奶又從她門口經過,見她兩眼無神,酒也沒喝,便問道:“今天怎麼不喝酒?”

陸姝的院子沒有圍牆,隻是隨意插了一些籬笆,高的地方有一人高,矮的地方抬腳便能跨過。老奶奶便是從那邊矮的地方過來,從另一邊矮的地方過去的。

陸姝瞥了一眼老奶奶,有氣無力地說:“於心不安。”

老奶奶想了想,問道:“這次我不上你的當了,你說的是哪個‘於’字?”

陸姝道:“哪個‘於’字都不安心。”

老奶奶說:“說來聽聽。”

陸姝道:“奶奶進來坐吧。”

老奶奶第一次走進了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對麵。

“要吃豆子嗎?豆子下酒。”老奶奶對陸姝說道。

陸姝連忙驚慌擺手道:“不了,不了。”然後,她將今日在縣衙經曆的事情說給老奶奶聽了。

說完,她先問了一個問題:“奶奶,你說我今天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到底哪個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回來的時候,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沒想到老奶奶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陸姝覺得非常意外,問道:“您不是說,風一吹,您就知道桃花要落了嗎?怎麼現在又不知道了?”

老奶奶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桃花要落了,但是不知道哪一朵先落。”

陸姝歎了一口氣。

“年紀輕輕,歎什麼氣呢?”老奶奶說道。

“我都……”

她轉念一想,雖然自己已經六百多歲,可是在這隻狐狸麵前,或許還是太年輕了。另外,她還不想主動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說道。

“你喜歡他?”

“我是第一次見他。”

“那就隨他去吧!”

“可是這樣的話我心裏不安。奶奶,您沒有心不安的時候嗎?”

“沒有豆子吃的時候我會心裏不安。”說到這裏,老奶奶忍不住喉嚨裏咕嘟了一下。

“不行,我得抓住真正的盜賊。如果不是他,那就讓皇上放了他,如果是他,我也能安心。”陸姝說道。

“他們都抓不到盜賊,你怎麼抓?”老奶奶問道。

“奶奶,我剛才都講給您聽了,抓盜賊的那些人怕麻煩,根本就沒有用心抓,當然抓不到。”

老奶奶說:“他們都怕麻煩,你就不怕麻煩?外麵的世界人心複雜,像網一樣,你還是別自投羅網了,好好過你的魚生吧。”

“像網一樣?”陸姝聽了有些害怕,畢竟網對魚來說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對修煉的魚來說,網本身就是劫。

“可不是嗎?我原以為人間有多好玩,現在寧願住在這偏僻無人的山上。人間有句流行的話——見的人多了,你會發現還不如養條狗。”老奶奶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

陸姝心想,老奶奶真是可憐,人灰心了還能養條狗,可是老奶奶連狗都養不了。

就像她不敢養魚。

別說養魚了,睡覺的時候她連肚皮都不敢朝上。

見了那個呆子之後,她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翻了。

“可是我於心不安啊,奶奶。”陸姝想到章卷,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於心不安不是因為你做錯了,而是因為你錯事做得不夠多。等你做了足夠多的錯事,你做什麼都會很安心。”老奶奶說道。

“啊?”陸姝瞠目結舌。

“或者喝酒。但是酒醒後會失效。”老奶奶看了看桌上的酒壺和酒杯。

“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才喝酒的。”陸姝連忙解釋道。

“我知道,借酒消愁的話,容易喝醉。你隻是小酌。”

陸姝這才知道老奶奶原來用心觀察過她,頓時心裏一片溫暖。

“你要是執意要找到那個盜賊,我倒是建議你去山那邊問一個人,如果盜賊確實來過這裏,他一定見過。”老奶奶說道。

“真的?那人叫什麼名字?”陸姝大喜過望。

老奶奶說:“那個人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是。”

“那我怎麼找他?”

“找他並不難。你最好天黑了去,山那邊隻有一棵石榴樹,從石榴樹下往南走,走過七塊稻田,你就能找到他了。”

陸姝心想,那人在稻田旁邊,莫非是天黑之後等著她的?

於是她問道:“他是在那裏等我嗎?”

老奶奶笑了笑,說:“他一直在那裏,可以說是在等你,也可以說你在等他。”

“這怎麼說?”陸姝迷惑了。

“比如說我,是我在這座山上等你嗎?還是你在這裏等我?沒有這回事的。相見的人,你等了我,我也等了你。不等的人,就不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