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與恨(1)(3 / 3)

雨漸漸小了。

屋簷的滴水聲反而聽得更清楚了。

“我夢見被刺殺的不是他,而是他。”陸姝相信陸六斷能聽出她的意思。

“難怪你不是很傷心。你知道他還活著。”

陸六斷的回答反而讓陸姝迷惑了。

“他沒死?”陸姝緊張地看著她。

從屋頂漏下的雨水少了,偶爾才落一滴,打到她的腳背上。

“你知道他為什麼出家,為什麼對他的同類如此殘忍嗎?”陸六斷不正麵回答她的問題,轉而問道。

“那晚在破廟聽到了一些,僅此而已。”陸姝說道。

“我也是來了皇城之後才知道,他原本跟你剛才看到的門環上的螳螂一樣,開啟了靈智,卻無法更進一步,無法大成。要不是遇到另一個人,他至今還隻是有些不尋常的靈智的魚。”

陸姝往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觀月何嚐不是這樣?要不是老奶奶給他一條尾巴,他到現在還不能獲得完整的人身。

“是誰幫了他?”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且不管那個人是誰。就是那個人,他才靈智大增,從而能有今天的修為。他遇到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看出他已經有了一些靈智,但又不夠提升到更高境界,便對他說,‘魚兒啊,我知道你想修煉成人,但是靈智有限。我可以幫你,但作為交換,你要為我承受我不能承受的痛苦。你可願意?如果你願意,就轉一個圈。’那魚便在水中轉了一個圈。”

陸姝靜靜地聽著。

“轉圈的動作就如那螳螂開門一樣,對那時的他來說不算難。他是很期望提升修為的。那人見了,又說:‘我得說清楚,免得你後悔。我要給你的靈智,是我靈智的一部分。我很愛很愛一位姑娘,可是由於太愛了,由愛生恨,我對她的恨意越來越多。我恨她常常忘記我,恨她可以輕易離開,而我不能。恨她可以過平淡的日子,而我不能。恨她可以沒有我,而我不能。我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毫無保留地愛她,保護她。可是我的惡念告訴我,我應該恨她,冷漠她,甚至報複她。現在我得知她轉世的消息,不知該去追隨她,還是就此天涯陌路。我既想永生永世與她相伴,我認為她隻是忘記了,但是遇見之後仍然會像以前一樣離不開彼此。我又想永生永世不再相見,我認為她心中早已沒有了我,即使遇見了也不會回到從前。佛魔一念之間,我左右為難,你知道嗎?’那魚又在水中轉了一個圈,表示明白。”

陸姝已經明白“那個人”說的“姑娘”是誰了。

“那人見魚兒轉圈,繼續說道:‘你知道就好。煩惱皆因貪嗔癡。現在,我要將我的嗔念放在你這裏,保留我全部的善念去尋找她。人的嗔念可以讓你靈智大增,但也會讓你無比痛苦。你願意嗎?’那魚猶豫了片刻,然後轉了一個圈。

“那人便將他的嗔念放在了魚兒那裏。臨走前,那人還是不太放心,蹲在水邊對魚兒說:‘將來你得了人身,若是仍然痛苦,那就去寺廟裏修行,消除心中魔障。’然後,他尋找他的心上人去了。這條魚得了那人的嗔念,體會到人世間的苦,果然靈智大增,終於突破束縛,修得大成。可是他終日痛苦不堪,於是來到皇家寺廟拜師修行。”

陸姝問道:“難道皇家寺廟讓他進來嗎?沒有哪位師父看破他的身份?”

陸六斷道:“你且聽我說完。他拜的是皇家寺廟的住持。他走到皇家寺廟門前的時候,天降驟雨,人們紛紛躲到屋簷下躲避。他是魚怪,本性喜水,但也要像其他人一樣躲到屋簷下。這時候,住持撐著傘,從雨中徐徐走來,往寺廟大門走去。他想一起進去,於是大喊:‘佛家普度眾生,師父可否帶我一程?’住持回答說:‘我在驟雨中,你在屋簷下,屋簷下無雨,何須我來度你?’你看,這住持顯然是要拒絕他。”

陸姝點頭道:“莫非住持已經看出他的真實身份了?”

陸六斷說道:“我也這麼覺得。”

“那住持怎麼後來又收了他呢?”陸姝問道。

“他見住持拒絕,居然立即從屋簷下走了出來,站在雨中,喊道:‘現在我也在雨中,師父可以度我了吧?’”

“他竟然這樣……”

“是啊。照常人來看,這下住持總該讓他共傘了吧?可是住持回答說:‘我在雨中,你也在雨中。我沒淋雨隻因為有傘。所以,你不應該求我來度你,我自己是傘在度我,你若是想要被度,自己去找把傘吧!’”

陸姝感歎道:“這住持真是會說話!住持應該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又不願當眾說破。可是……他怎麼還是進了皇家寺廟?”

陸六斷道:“他就站在雨中,任憑風吹雨打,在大門前站了三天三夜。最後,住持動了惻隱之心,還是讓他進了門,收了他為徒,賜法號仐憙。住持說,取這個法號,是因為他雖有傘,奈何傘無骨,傘既無骨,便撐不開,撐不開,便無法度他。他要度的話,隻能靠他自己。此為‘仐’字的意義。住持又說,他雖有靈,奈何有靈無喜,靈既無喜,便放不下,放不下,便無法度己。他要度的話,隻能日夜修心。若能度己,必須喜從心來。此為‘憙’字的心願。”

“原來他的法號來曆是這樣的。”

陸六斷苦笑道:“可惜至今他未能實現住持的願望。”

陸姝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難怪他如此恨我。原來他就是我命中注定之人的一部分。也許他對你我這些同類這樣殘忍,是那個人放在他這裏的嗔念使然。那個人恨魚,他便同樣恨魚。”

陸六斷點頭。

“姐姐,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你第一次去我那裏的時候,就應該告訴我的。”陸姝說道。

陸六斷道:“很多話隻能在合適的時候說。如果那時候我就跟你說,而你未曾經曆這些天的事情,你一定不會相信我。”

“姐姐說得也是。那我再問你一個荒謬之極的問題。你不要見笑。”

“你說。”

“教書先生有沒有可能也是那個人的一部分?”然後,她將雪地上有腳印的事情說了出來,又把將軍臨終前說的那番話說給陸六斷聽。

陸六斷用手接了一滴雨水,然後手指輕輕一彈,雨水化作無數點滴飛了出去。

“一滴雨可以分為二,也可以分為三,還可以分為更多。一個愛你的人,也可以恨你,念你,怨你,求你,等你。仐憙可以是,他為什麼不可以?”陸六斷說道。

陸姝原來還糾結命中注定的人到底是將軍還是教書先生,現在才明白,他們本是一人。

可她還是有迷惑。雖然他們的前世本屬於同一個人,可是今生畢竟分為了各不相同的人。前世命中注定是他,今生命中注定到底是哪個他呢?

陸姝問道:“一滴雨可以分散,可自古至今隻有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到底哪個他才是那個他?”

陸六斷反問道:“你知道什麼叫眾生輪回嗎?”

“前世今生嘛。”陸姝說道。

陸六斷搖搖頭,說道:“眾生如一片森林,有無數棵樹,老樹枯萎,新樹發芽。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多少年後,森林還是那片森林,樹已經不是原來的樹了。這片森林當然是由原來那片森林而來,可是森林裏的每一棵樹無法追溯源頭。這便是眾生,這便是輪回。你要追溯哪個人才是原來的他,恐怕也是白費心思了。”

“那我該怎麼辦,姐姐?”陸姝問道。

“順其自然吧!”陸六斷朝她微微一笑。

“順其自然?那豈不是撒手不管?毫不在意?”陸姝對她的回答不滿意。

“你還是太小了。”陸六斷撇嘴道。

“我都好幾百歲了。”

“還不是像個小女孩一樣既迷茫又擔心?”

“姐姐別逗我了。”

“順其自然其實不是順其自然。相遇的人總會相遇,要在一起的人繞過了千山萬水,終究會在一起。想也沒有用,急也沒有用,追也沒有用,躲也沒有用。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想這麼多?”陸六斷道。

這時,外麵響起了打更的聲音,“ ”地響過之後,一個慵懶的聲音喊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陸姝驚訝不已,小聲問陸六斷:“姐姐,姐姐,雨還沒停呢,怎麼還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這更夫不知道下雨了嗎?”

“小聲點兒,別讓他聽到了。”陸六斷聲音更小,“這香火坊已經沒有人居住了,住著的都是他從九州各地抓來的妖怪。妖怪變成了原來居住在這裏的人,過著原來那些人的生活,以便掩人耳目。這打更的也是妖怪。”

陸姝問道:“跟那些占據別人身份的皮囊師一樣?”

陸六斷點頭道:“是。香火坊是他的大本營。皮囊師則是他紮在皇城各處的釘子。等到合適時機,皮囊師與妖怪裏應外合,就能將整個皇城掌控。這打更的妖怪,修為比那隻螳螂要高,但仍未大成,靈智有限。它占據了更夫的房子和地位,但因從邊疆荒野來,不懂人們城中規矩習俗,加上靈智受限,因此不知‘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有何意義,以為出來打更就必須喊這句話。若是聰明一些,也就不至於被安排做打更這種活兒了。”

“是這樣啊!仐憙和尚不知道嗎?要是別的街坊的人聽到了,豈不是看出破綻了?”陸姝走到窗邊往外看,看到一個渾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巾的人。他在雨水過後濕滑的道路上走得踉踉蹌蹌,越來越近了。顯然,雖然有夜色遮掩,他仍然害怕被人看到他的真麵目。

“他雖神通廣大,可是分身乏術,哪能麵麵俱到?”陸六斷說道。

陸姝看著那個黑巾人,小聲說道:“這些妖怪的破綻,也就是他的破綻。”

陸六斷點頭道:“是。他自己可以不露出馬腳,卻無法照顧到所有的妖怪不露出馬腳。”

陸姝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陸六斷,臉上有難以掩飾的興奮。她說道:“我一直想著怎麼找到他的軟肋,破壞他的陰謀,可是我找不到他的軟肋。原來他的軟肋不在他身上!”

陸六斷不太明白陸姝的意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

“人們有句話叫作‘將計就計’。我們可以利用香火坊的妖怪來打敗他!”

“將計就計?怎麼將計就計?”

“姐姐,借你衣服給我穿穿,我去會一會這個下雨天也‘天幹物燥’的更夫。”

“妹妹,你可別給我添麻煩。你要是被發現了,我可保不了你。”陸六斷急忙阻止她。

陸姝說道:“姐姐,你都說了,他之所以負責打更,就是因為靈智不高,你看他臉上還蒙著黑巾,肯定都沒能修成人的麵目,可見修為遠不如我們倆。我穿著你的衣服出去見他,他肯定以為我就是你,不會起疑心的。”

陸六斷隻好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