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感覺我就是你。”陸姝對陸六斷說道。
陸六斷嘴角一彎,喜上眉梢,正要說什麼,卻被借落子攔下。
借落子噓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心裏的什麼事情,然後說道:“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的皮囊,並不是想要自己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的,而是看到自己是什麼樣子就接受是什麼樣子。你在陸姝那樣的皮囊裏,便接受那樣的樣子。你在現在這樣的皮囊裏,就接受現在的樣子。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要多想。”
陸姝看到陸六斷欲言又止,本想問問她有什麼話要說。可是陸六斷聽借落子這麼說,便催促陸姝道:“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但願你能有劫後魚生。但願我們還能見麵。”
陸姝點點頭。
借落子和陸六斷送她到門口便停下了。
如果她們倆一起出去,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破綻。
“你先去皇家寺廟那邊,我待會兒過去,暗地裏給你照應。”借落子安慰道。
陸姝此時心情有些複雜。她本來是對借落子充滿感激的,皇上被刺也不能全怪他。但是剛才他的行為有些詭異,似乎隱瞞了她什麼。陸姝能看出來,他還擔心陸六斷說漏嘴。自己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麵,他卻如此,怎能讓人舒坦?
她沒有答他的話,轉身往皇家寺廟的方向走去。
外麵街道上到處懸掛著白布條,人們身上穿著白布衣,額頭上戴著白布巾,如大雪忽然降臨人間。
走到皇家寺廟大門前麵那條街的時候,果然成千上萬的將士將寺廟包圍,官服外麵都加了一身雪白的布衣,讓陸姝感覺到一陣陣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
將士們如同一道河堤,將看熱鬧的百姓攔在外麵。若是有一個決口,這些百姓就會如洪水一般湧入。
這時,有一個人瞥了她一眼,然後對他身邊的人說:“哎,那個人好像是陸姑娘啊。我買香的時候看到過她。”
他身邊的人一心要趕到前麵去看熱鬧,漫不經心道:“好看的姑娘什麼時候不能看?和尚藏妖怪才少見呢!快點兒走!”
那兩人快步離去了。
陸姝心裏卻“咯噔”一下。
她記起皇上讓四位挑選出來的宮女變成她的模樣時,找的人就是仐憙和尚。而仐憙和尚花了近一年時間才將她們變成皇上想要的模樣。她還記得破廟的老和尚說過,之所以花這麼長時間,是因為改變並不難,難的是改變成特定的樣子。
仐憙和尚改變四位宮女花了近一年時間,那麼改變一位宮女也至少需要三個月。
而在剛才,借落子將我改變成陸六斷的模樣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就完成了?陸姝感到一陣恐懼。
若是借落子的皮囊術遠在仐憙和尚之上,又何須我來幫他?陸姝想不明白。
她腦海裏回想剛才的一幕幕,越想越不對勁。
此時,有一位在人群裏巡視的將士看到了她,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頓時起了疑心,提刀往她這邊走了過來。
畢竟這一去是赴死,陸姝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於是,她慌忙轉身,想要回到陸六斷那裏去,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要從陸六斷或者借落子那裏獲得答案。雖然人間“死不瞑目”完全可以用來形容魚,因為魚死後是不會閉上眼睛的,可她不想做這樣的魚。
可是她一慌張,那位巡視的將士就更加懷疑她了。
那將士疾步跑了過來,將大刀架在陸姝的脖子上,凶狠狠地嗬斥道:“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以為換了張皮子就能騙得了我?”
他把陸姝當作前來打探消息的皮囊師了。皮囊師是仐憙和尚的人,他在這裏巡視就是為了找出混在平民之中的皮囊師。
鎮海王必定知道皇城中的皮囊師會混在人群之中打探消息或者施以援手,所以派了一些將士在周圍巡視,免得皮囊師有機可乘。
那位將士一嗬斥,在別處巡視的幾位將士立即趕了過來,將陸姝團團圍住。
“我來看看熱鬧不行嗎?”陸姝心虛地說道。
那位將士厲聲道:“看熱鬧的都往前麵去了,你怎麼看到我就慌慌張張轉身?不是心虛嗎?帶走!”然後他朝其他幾位將士示意將她抓起來。
陸姝眼看無法走脫了,幹脆心一橫,聲音比將士的還大:“你們敢!我可是來給你們王爺送大禮的!”
“送大禮?”將士疑惑道。
“你們王爺圍住皇家寺廟,不就是為了抓住那個妖女嗎?我是來給你們王爺報信的!我知道那妖女藏在哪裏!”陸姝大喊道。
各位將士頓時傻了眼。
其中一人狐疑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那妖女藏在哪裏?”
陸姝指著自己的臉,反問道:“你說我是誰?你仔細看看!”
將士見她這樣,互相看來看去,希望別人能認出麵前這個囂張的女子是什麼來頭。
陸姝心裏打著算盤。此時說自己是陸六斷,是仐憙和尚這邊的人,如果這些將士不認識陸六斷,甚至沒有聽說過陸六斷的名字,那麼他們不一定會相信。如果這些將士裏有人認識陸六斷,或者有些熟悉陸六斷,那就會把她認作陸六斷。
鎮海王府與皇家寺廟對峙不是一天兩天了。鎮海王必定對仐憙和尚以及他身邊的人了如指掌。鎮海王包圍皇家寺廟之前,必然提醒過他的將士要注意哪些人。
果然,其中一位將士將信將疑地問道:“你不會是……陸六斷吧?”
另一位將士似乎想起了什麼,指著陸姝激動道:“對對對,我看過那些人的畫像。她就在裏麵!”
陸姝心想,“那些人”應該是鎮海王關注的與仐憙和尚有關聯的人。
“沒錯。我就是陸六斷!”陸姝道。
“你是和尚那邊的人,怎麼會幫我們王爺?”一位將士質問道。
陸姝“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沒問過你們王爺,我是怎麼來皇城的嗎?我是被他從洞庭湖抓過來的!多年來,我一直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不得已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如今鎮海王來了,我怎能不主動請功?等王爺鎮壓了這些和尚,而我立了頭功,那就是我的出頭之日,重歸自由之時。不是嗎?”
將士們被她說動了。
陸姝趁熱打鐵道:“要是你們不讓我見王爺,讓王爺錯失良機,我看你們誰擔得起這個責!”
將士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抓她,更不敢放她。
其中一位將士說道:“既然她就是畫像上的人,又說要告知妖女的藏身之處,我們萬萬沒有阻攔的道理。但王爺說了,閑雜人等一概不能放進去。你們說怎麼辦?”
另一位將士答道:“不如你們在這裏看著她,我去裏麵稟報一下。若是王爺讓我們帶她進去,我們便帶她進去。若是王爺說抓了或者殺了,我們再照辦不遲。”
將士們紛紛首肯。
於是,一位將士快步離開。其他將士仍然將她圍住。
等了一會兒,那位將士回來了,將手一揮,大聲道:“帶走!王爺要見她!”
將士押著她往銅牆鐵壁一樣的包圍陣營走去,路上引起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在她被將士們攔住詢問的時候,周圍就已經有人遠遠圍觀了。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走得也越來越近。仿佛他們幾個是一個雪球,在這雪地上越滾越大,越往前也走得越艱難。兩位將士不得不將手中的武器晃來晃去,讓堵在前麵的人們讓出一條路來。
陸姝朝人群裏看,希望看到一雙對她示意的目光。
因為借落子說過,待會兒他會跟來,混在人群裏,以便有個照應。可是她沒看到疑似借落子的身影。倒是有幾個人的眼神凶狠,尤其是看到她的時候。不用說,那些人是潛伏在人群之中的皮囊師。
那些皮囊師對叛變的“陸六斷”恨之入骨,恨不能上前將她撕碎,卻不敢在渾身鎧甲手持武器的將士麵前暴露。人的皮肉骨在皮囊師的手裏如泥巴一般,可是他們的血肉之軀在精鋼打造的武器前也與泥巴沒有什麼區別。
據說被皮囊師始祖打入無生無死之境的徒弟能將鋼鐵揉成任意形狀,但那畢竟是少見的天才。一般的皮囊師窮其一生也無法達到那種境界。
他們終於在一路嗬斥路人的情況下一步一步接近皇家寺廟。
陸姝看到那些鎧甲外罩著過大的白衣的將士密密麻麻,如同她在無名山時看到的將樹吃空的白蟻窩一般。
她以為她可以就這樣穿過銅牆鐵壁一樣的陣營。
不料押著她的幾個將士停了下來。
有位將士從裏麵弄了一個木桶來,木桶裏是滿滿一桶水。他將木桶“咚”地一下扔在陸姝跟前。桶裏的水激蕩,有水濺了出來,將陸姝的衣服打濕了一片。
陸姝不明白他們要做什麼,大聲道:“我要見鎮海王!”
提來木桶的將士邪笑道:“王爺是你這種人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陸姝一愣。
那將士轉頭吩咐身邊的將士道:“給我把她的腦袋摁進桶裏,直到悶死她為止!”
陸姝大吃一驚。
人群裏先前露出凶狠目光的人此時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是來告訴王爺妖女藏在哪裏的!”陸姝喊道。
幾位將士走了上來,不由分說,將陸姝的腦袋抓住,往桶裏摁。
她抗爭不過,腦袋整個兒浸入水中。水非常涼,臉碰到水麵的時候,她打了一個寒戰,隨即拚命掙紮。
她是魚,本性不怕水。可她不能任由這些將士欺負。
另外,她用的是陸六斷的身份。或許鎮海王等人知道陸六斷的真實身份,但是這些將士和皇城的人們並不知道。別說陸六斷了,香火坊這麼多妖怪都隱藏著真實身份。她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陸六斷的身份。
所以她必須掙紮。
將士死死摁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掙脫。
本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在水中睜開了眼睛,吐出了一個泡泡。
桶裏的水還算清澈。她能看到桶底,能看到木桶板上的紋路,歪歪扭扭的,仿佛藏著什麼玄機。
這時,她聽到桶外傳來一個聲音:“這條魚可以賣給我嗎?”
她一驚。莫非自己已經現出原形,變成一條魚了?
她慌忙抬頭,這次輕易抬了起來,卻隻看到一個圓圈。那個圓圈是桶口。她已經在水桶裏了。
她已經是魚身了,渾身鱗片。
這個木桶難道是什麼法器?能讓妖怪現出原形?她很恐懼。
“這魚這麼小你也要買?”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她覺得不對勁。怎麼會有老人的聲音?
“隻要桶裏的魚同意,我就買。”先前那個聲音響起。
陸姝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
“姑娘你真是奇怪,買魚還要經過魚的同意?”又是那個蒼老的聲音。
“是啊。”
“好吧。今天就捉了這一條小魚,做碗湯都不夠。”
陸姝望著那個圓圈,聽著外麵的人說話。圓圈裏是藍色的天,天上有被風吹得散亂的雲,仿佛是誰隨意扔在那裏的棉花殘絮。
看久了,陸姝忽然恐懼起來。她感覺圓圈的那一邊也是一個木桶,那藍色是水的顏色。她有種要從水裏掉到天上去的感覺。
“那我問它了?”
“問吧問吧。要是它能說話回答你,那就見了鬼了。”
這時,那個圓圈裏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長得可真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她又說不上來。
她心生羨慕。要是我能變成這個好看的女人,那該多好!
隨即她一驚。
那不是我的臉嗎?